百合文库
首页 > 网文

痛/短篇小说

2023-04-28 来源:百合文库
头又开始痛了。
诱因是十三年前父亲的碎啤酒瓶,玻璃渣捅进脑袋里,自那以后便总神经痛。发作时无法思考,坐立不安,只能吃两片止痛药,蜷缩于铁床,等痛感消退。
痛感来临的最初,会出现幻觉,视网膜前绽出奇异的花,像旋转的万花筒,眩目到胀痛。七岁那天傍晚,我也目睹过相同的花,那是啤酒上的泡沫,混合着血液,被钨丝灯穿透,溅到我眼中,缤纷而刺目。
阴天的铁床很冷,床板吐出寒气,透过床单咬住我,将彼此冻结。这股冰冷让我想起那天的地板,被酒瓶刺伤后,我恍惚坠到漂浮的冰块上,木凳、雨伞、旧电视在寒冷的空气中摇荡,浮沉的身体,灵魂在分离。
潮湿的空气中凝出了水,吞到喉咙里,带有尘埃的咸,工业区的烟囱吞吐着厚重的烟,我感到喉咙被呛住,猛烈地咳嗽,痛感从脑中流窜开来,逃逸到四肢、五官、内脏,躯壳像被无数钢钉凿开。
痛感的第二个阶段,是身体失去控制,腹部、肩膀的肌肉开始痉挛,指关节失律地颤抖,在床板上敲击出乒乓的响声。父亲失业后也爱用手指敲打物体,有时候敲窗户,有时候敲木板,他的指头常常有血,因为牙齿总把十指紧张地咬破。他一边酗酒,一边敲出“噔噔噔”的声响,倘使那天我没把“可以小声点吗?”说出口,或许能免于被啤酒瓶砸破头。
痛的第三阶段,是躯体分离,四肢像细线操纵的傀儡,反常地弓起、曲张,而后骨关节自行脱开,肉体被整齐切割,剥离成几块,暴露的肌肉组织传来明晰的剧痛。在我放学途经的那条水泥路,炼钢厂传来隆隆巨响,在内部的车间,熔炉将液态铁浇铸到父亲的右腿,那天在医院的紧急手术,被截肢的父亲是否和我有着相同的痛感呢?
凌厉的痛声势猛烈,遁逃于身体之外,第四个阶段是痛开始转移,它离开了肉体,像带电的笔,纠缠住床板,闪烁出血的火花,痛描摹出具体的形状,为我创造新的感官,于是我的躯体中多出来一部分铁床,它僵硬而不可摆布,如凝结的血块梗塞在肉体当中。这荒谬的痛让我想起深夜里父亲的嚎叫,被截肢者在头两年会产生一种名叫“幻肢痛”的后遗症,他们会感到被切断的肢体仍然存在,消失的部位在隐隐作痛。黑暗里尖叫的父亲,像烈火中的恶鬼,凄厉、无助。
痛沿着墙壁,驰掣到父亲走过的水泥路,傍晚的雨淅淅沥沥,疼痛带着酸味,和记忆中的阴天相似,装好义肢后,炼钢厂不肯收留父亲,他瘸腿走过这条路,居民楼的邻居无礼地张望,雨淋湿父亲的裤腿,显露出机械假肢的单薄,它在微微抽痛。
马路被摩托车碾过,痛觉神经跟随它拉长到街尾的饺子馆,羊肉馅的味道同当年一样,父亲在这酗酒花光积蓄,二锅头、啤酒瓶在垃圾桶里撞碎,又跳出来割伤空气,划破阶梯。饺子馆的顾客多是些工人,每天到此埋怨工作,闷两口酒,愤慨企业的压榨,而父亲却没有这样的权利,他只能颤抖着手指,不断地敲击——“噔噔噔”。
痛沿着雨滴往上爬,被阵痛地刀割,它抽身到厨房的蒸汽,又带来滚烫的灼伤,热气慢慢上升,在雨水之间传递痛楚,它来到那朵巨大的烟囱,滚滚浓烟炽热而呛人,从那里可以眺望父亲生活过的街区,假肢留下的足迹还很清晰,水泥路沉默而执着地延伸,后变得迂回而迷茫,它终止在居民楼、饺子馆,没有声息的消失,又毫无预兆地显现,炼钢厂的轰隆声猛烈且持久,带给我的痛觉很强烈。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