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侧

这日傍晚，一立志成为作家的朋友来见我。见他手里捧着一大叠爬满文字的稿纸，我便大概知晓了他的来意。
他看上去有些踌躇，像遗落在荒原的羊羔般手足无措，僵立在原地。我抬手唤他进来，他才略显大方，死灰的脸上泛起血色，好似上帝怜慈地拣起一抔芍药。
他坐在暗处，用颤抖的手将纸稿递到我面前，想说些什么，接着便把话憋了回去。见他这样难堪的模样，我心里充满着酸楚，慌忙点头示意。他陪笑一番，没等我开口留他，便先径自逃出门去……
夜里，我沉下心来仔细翻阅了这些手稿，直到子时才算读完。我将它铺平按在心门上，眼睛注视着天花板，看着幽幽的流光徐徐地漾。
这个故事的大意便是：
有一个善良的樵夫上山挑柴为过路人生火取暖，一日柴尽，便将妻子儿女点燃为过路人取暖。
不错的寓言，若是发表，反响也定然会很强烈。但在我看来，这个世界的内核依旧是利己，现在他所写的这愚昧的利他却算是远离这个世界了。我很有兴味地给他的手稿作了旁批，先褒后贬，好让他重新修整自己的小说。
正当我改得不亦乐乎时，电话响了起来，我小心地摸来接起。
是个陌生的声音。
“真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搅您，但我心里实在空落落的，直想找个人来说说话。”这个声音带着哭腔在不住地颤抖，正像躲避狼群追赶的牧童。
我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说出我的第一句话，“你现在在哪儿？”
现在在哪儿？
我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太蠢了，一般遇见这类情况应第一时间问：“你怎么了？”而我却问了“你在哪儿？”这样唐突的话，反倒更易激起她的情绪。
“在河边。”她说话很坦诚语气也还算平静，并没有什么大起伏。
我现在该说什么？别想不开？不成，这实在有些自说自话了。
“快回去，会受凉的……”我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我真想去死……”我听见他呜咽了一声，接着便这样大叫起来。我想她应该想很自然地托出这句话的，但一时情绪失控，一不小心便说了出来，我开始懊恼于自己的敷衍。
后来我们像落井的人一样缄口不语，浸泡在无边的死寂里。
一阵噪音闯入我的耳中。这噪音来自我家的正对面，从窗户里可以看见微弱的黄色灯光。住在里面的是个年轻的小说家，平日里很不修边幅，我几次下楼时和他相遇，给人以印象便是寡言而阴沉，总体而言，便是看见乌鸦偷食都会会心一笑的人物。
他现在正在房内肆意地撕扯、砸毁物品。我可以清晰地听见频繁而刺耳的纸破碎的声音，由此可以推断销毁的物品里很可能有他这几日闭门不出所写的所有作品。而能煽动他做到这种地步的，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字眼——穷。他的生活太潦倒了，寄出的文章几乎没有一篇是被刊载的。
这阵噪音持续了很久，之后又回到了世界伊始时那远古的肃杀。我想他应是发泄一通后倒头睡下了。
这时我来了灵感。
“听我说。”我的声音变得坚毅起来。电话那头没有一丝声音，我第一次察觉到我所面对的那与人的关系是如此稀薄，但我依旧要坚持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