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部落】高墙
那是我藏在黑夜里的身影,我蜷缩着躲在角落里,在一阵阵如尖刺般的犬吠声中,我脱逃而出,攀上黑红色的高墙,你站在雪地的高坡上,转身回望我,在幽深的夜空里,一颗流星般的子弹奔向你,我看到一束黄亮的尾光,沉闷的声响消弭在雪地里,你的身影倒塌,在高塔灯光的照耀下,你身影之下流露出的血色,幽暗又白亮,在雪地里消融出一道沟壑。我低沉地呼喊,窜逃的老鼠被卷入深险的轮轴里,被挤压出肝脏爆裂的碎肉声。
无数个被风雪聚拢成白幕的夜晚已经过去,罪恶的高塔已经倒塌肢解成污浊的湿泥,被鲜活年轻的生命踩在脚底下,但我能清清楚楚地记起你,仿佛你只是在昨日才死去。在幽深的夜晚,雪白的平地上偶尔突兀出来带着暗色苔藓斑痕的瓦片堆,我一看到就无可避免地想到你倒伏在雪地,那健硕、热烫的胸膛居然深埋于土壤,每当我想起,我还是忍不住哭泣。
我记得那时我的祖母,还不至于年老体衰,总是在秋天里穿着那身灰色外套,手上的银色的镯子挂着一个银铃,走路晃起来就叮铃铃地响。她站在田野上,拉起袖子,叉着腰,你和母亲坐在她身后的青石板路台阶上,我在路上嬉戏奔跑,祖母望着黄色的田野,说,今年又是一个丰收的年。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于那银铃般的清脆。我们在贫瘠的山丘里,同往年一样在稻田里收割成熟的谷子,你脱下草鞋,脚踩进湿泥里,存余的空气冒着水泡咕噜上来。祖母用锋利的镰刀割透水稻的颈脉,然后将它搭在田埂上,母亲就把它捧起来,递给你,肥壮的谷粒被你用双臂从水稻黄绿的茎叶上甩落下来,甩在那个用木板钉成的方形桶里,立起来高高的谷堆,黑褐色的臭屁虫从谷堆里爬出来,还有笨拙的甲壳虫。
那天我看见人们仍然还奔走于四野,可以在王国里肆意游荡,我躺在稻草堆上,抬头就能看到飞腾在湛蓝天空中彩虹色的热气球,那里面站着的几个年轻男子争相抢着一个长筒望远镜,伺机窥视在山岭上游玩的少女。在我不远处的道路上骑着酒红色马匹的一群男子,晃晃荡荡地从我们跟前悠然而过。那枫林大道,在白日从不见空当,跛脚的老汉身影蹒跚,少年爬上阴翳的树梢,捕捉嘶鸣着的蝉。我清晰地记得那天,那时,枫叶还没有泛黄,我们一如既往地割谷子,渔人照常在湖畔撒下细丝网,在街上的一栋建筑上面,工人在卖力地捶着一颗钢钉,还没有一个人瞧见那场近在咫尺的苦难。
当我们挑着装满了谷子的担子下山后,太阳已经落在了山的后面,只剩下天边际的山峦上面飘浮着几朵红云。我们刚走进村镇里,一声尖锐的长鸣就在整个镇子上的角落里开始响了起来,两个穿着制服的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开始对我们进行盘问。那是我们第一次知道这场瘟疫,它从远方传来音讯,恐吓着我们,镇子上从那时开始就贴满了公告,祖母那丰收的笑脸皱起了眉头。
我仍记得因为禁足之后祖母的愁容满面,那些未收割完的庄稼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腐烂在田地里,所有的道路上都空空荡荡,还未完工的建筑赤裸裸地暴露在城镇中央,我们那段时间待在房间里,一天之中,除了在院子里砍柴做饭,剩余的时光,就是在房间围在一起,讲祖母那些像发黄的老报纸上一样的故事。我们那时从来都不知道瘟疫是什么样子,它在哪里,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它近在咫尺,吞噬着人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