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鲤
我行过幽谷,步过山涧,斩落荆棘,拨开垂藤。
——一片云气充盈之境。
空气中带点微腥——不是血肉之腥,而是类同草腥和土腥的气息。这并不让人生厌,仿佛有支柔软的胳膊,牵着我,让我不自禁地向前走去。
云气本应缥缈,瞬息易逝。但这片云气,环聚凝形,直通天庭,纵使风来也不改其态。
“凡子?”
一声震响,尽透浑厚慵懒,心头顿如平地惊雷。
云气顶端一摆,大片大片的云块纷纷跌下,如檐角积雪滑落,但未落地便随风飘走。
——在这簇高耸的白之间,是一条以云为躯的大鲤。
“来,让我好好瞧瞧。”
鲤头直插土石之中,尾则衔天之檐,中间种种,迫于云雾缭绕,难以看清。
“居然还有人能找到这个地儿,莫非你是苦行僧?”
鲤唇并未张合,仍有声振。
“不、不是……”
苦行僧苦行只为求佛解脱,而我想求的,又岂是佛家一语便可道明?
“你是……什么?”
鳞鲤本为水中物,又怎能如此立于天地间?
“嘿嘿,我是个啥可说来话长了啊……”
我拂了拂地面草叶间的水珠,端坐聆听。
在黄河,每一条鲤鱼都有个梦:化龙。
金光灿烂、腾云驾雾、威风凛凛、受人顶礼。化龙的诱惑使得全天下的鲤鱼每年都会聚在这龙门下,一次次地去靠近自己的目标。
它们都见过成功的鲤鱼。一旦越过,风起云涌,电闪雷鸣。而那条越过的鲤鱼,它们只见得那耀着金光的尾,倏忽遁去,永不回首。
鲤化的龙,或是高攀天宫,或是侍奉佛陀。
未化的鲤,将一直践行腾跃,直至身死。
许是龙多了,龙门每年都在拔高。跃过龙门的鲤越来越少,沉入河底的骸越来越多。
最后一条跃过龙门的,是一条磨练了百年的鲤。
跃出河的刹那,它感到一股劲风仿佛在它脚下托升。距离那龙门越近,眼前就越开阔,身子也越轻。但在到达最高点时,离龙门尚有一指之遥。
——它狠狠地用尾抽打了一把侧边的岩石,蹦了过去。
它的身子变得很轻,乘风驾雾轻而易举;体型开始变大,足以媲美远古的鲲。
在它的身后,龙门扶摇直上,隐入天际。河内的鲤不战自退,各领族群归天下万流。
——龙门不再,龙亦不再。
我……是龙了吗?
没有答应,只有风和云。
它没有生出金鳞,也没有生出趾爪,就连行动也只能听凭风息,不能自己驾驭。
——它有些困惑。
带着困惑,它入眠,它醒来,它乘风,它思索,如此循往,不知终期。
风,把它带到了一座山。
它不知是哪里,只知自己头朝下飞速下落时,它很惶恐。
头埋土石,不得解放。
——它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一旦开始怀疑,便有莫名的懊悔和恐慌。哪怕它自己也不知道一切的原因,也依然日日受着这份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