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

到后来，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倒不是因为他的语言中枢受损，或者是他的声带肌肉麻痹，而是他完全将自己封闭在他的世界里。心高气傲已经无法形容他自闭的原因。他有一种脱离感。他难以再认识这个世界，周围一切仿佛装上了镜子，一眼望去他只看见自己的反射。他仿佛回到了那个遥远而孤独的夜晚，他渴望留下的星辰最后全部离他远去——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抬头看过星星。
过往的痛苦，前途的迷茫，爱情的憧憬，生存的悲凉，最后全都融入了许巍、李健和柳拜的吉他声里。就像丧夫的寡妇会经常用手轻抚丈夫的书信，他也用一种祭奠的心情在脑海里时常奏响这些哀伤的曲调。在和无穷无尽的回忆反复纠缠后，他麻木了。无法逃离笼子的那只老鼠习惯了被囚禁。
抱着吉他，坐在秋风萧瑟的中关村北大街，在恋人最多的时候用蹩脚的俄语唱起《歌唱我们动荡的青春》，在头也不回的人群中自我感动，流下热泪。然后黄昏时雾霾落地，他和往常一样收拾东西起身，拖着一身的尘土，一路走到北医三院——他总是要怀念一下他的母校，就像他每天所做的——搭乘331路公交车坐到青龙桥，下车后走3.7公里直到一座民工村——他住的地方，和这座城市许多漂流者们一起。
一轮明月已经升起，没有星星——他也不会去看。淡淡的白色笼住了周围的白杨林，如果不是对月光极其熟悉的人，是很难分别出这月光里揉进的人工灯的杂质。他走在这条路上没有吭声，因为他不愿意发出声响破坏这城市中鲜有的静谧，每天在脑海里颂唱着那些歌曲来活着祭奠自己。他在林子里逗留了一会，踩在枯叶上沙沙作响。他手里捏着在北医三院门口的杂货店里买的最便宜的零食，一会要分给邻居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那个女孩每天在家庭作业写完后就趴在破旧的窗口上等着他——这就是他和异性的唯一关系。他苦笑。不远处的小路灯提示着他旅程的结束。脚边一只黑花白底的猫迅速窜到路的另一边。
民工村在一片林子里，春天时万物复苏，秋天时满眼悲凉。他和坐在低矮的民房前、来照护孙儿的四川老太聊了几句。他喜欢说四川话，和他十几年前同学学的。空气里弥漫着洗衣粉的味道，这让他熟悉而又陌生。毕竟，他始终怀念高中初恋身上那股混有女生体香的洗衣粉味。不过，分手以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一个承诺去征服世界的人最后蜗居在伟大首都的城中村里。路边民居墙上贴满枪支迷药的小广告。这些人很聪明，他们知道卖淫在这里没有市场。房顶搭着蓝色的钢棚，窗户有的碎了一角。
他拐了两个弯，最后找到了自己的院子。一个穿着红色秋衣的女人用一个发白的红色脚盆在公共水龙头下面接凉水，准备去洗衣服。女人看见他，和他打了一声招呼，他也习惯性地报以礼貌的微笑。女孩听见他回来了，欢喜地从里屋跑出来管他要糖。他也热烈地送给她。女孩嘿嘿笑着拆开包装，把糖塞进嘴里，模糊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撒欢跑回去。他这时会用手揉揉屁股，挎着吉他走进房间。
“管你借的水果刀还你了，”女人冲着他背影叫了一声，“房子里有我们那儿的橘子，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