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旅客(2)
但我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印象:从我头顶传来的声音不同寻常。我胳膊肘支着身子坐起来一点。上面的声音变得比较清晰了。原来睡在上铺的那人在呜呜咽咽地哭。”
“那是怎么回事?”评论家打断他的话,“呜呜咽咽地哭?我明白了。请原谅——我刚才没听清。”评论家双手重新落到膝盖上,头一歪,继续听作家往下讲。
“对,他在呜呜咽咽地哭,还哭得蛮厉害,噎得他喘不过气来。呼出一口气时老发一声响,仿佛一口气喝下一夸脱水一般。随后便是闭着嘴一抽一抽地哭,抽得还相当快——像是学母鸡咯咯叫,好难听。然后重新吸气,又呼出来,发出短促的呜呜咽咽声——带着哈气的声响,由此判断,他这时的嘴是张着的。所有这些响声都产生在车轮滚动引发的晃荡之中,颇像一截摇摇晃晃的楼梯,那人呜呜咽咽的哭声就沿着这截楼梯上上下下。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听——无意间感到黑暗中我的脸色特别难看,因为听一个陌生人哭总归不好意思。不过我提醒你注意,我这是身不由己;我和他同乘一辆什么也不管、只顾自己奔驰的火车,又共用同一个两铺位的隔间,这个事实把我和他捆在了一起。他哭泣不止,使劲地哭,可怕的哭声一直陪伴着我。我们两个——我在下铺听,他在上铺哭——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同时奔向夜色中的远方,只有列车出了意外事故才有可能中断我们这种身不由己的联系。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不哭了,可是我刚刚要睡着时,他的哭声又大了起来,我甚至好像听见他还说了几句迷迷糊糊的话,声音低沉得好像从肚子里发出一般,中间还夹着几声一惊一抽的叹息。他又没动静了,只抽了几下鼻子。我闭眼躺着,想象中又看见了他那只穿着格子短袜的烦人的脚。不知怎么的,我还是设法睡着了。五点半时列车员一扭门把,打开隔间门叫我。我坐在床上——每过一分钟我的头就碰一下上铺的床沿——匆匆穿好衣服。在拿着包走出隔间进入过道之前,我回头往上铺看了看,但那人背朝我躺着,头蒙在毯子里。过道里已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列车的蓝色侧影掠过草地,掠过树丛,沿着斜坡蜿蜒而上,穿过枝叶摇曳的白桦林。一块农田里有一个椭圆形的小水塘,闪着耀眼的波光,随后渐渐变窄,变小,变成一条银色缝隙。随着一阵快速的哗哗响声,列车驶过了一幢农舍,路的尽头从一扇横在它前面的大门底下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