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

1928
纵使世道不太平，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阳光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到底比上一个冬天舒顺得多。高家搬来天津租界两年有余，大小姐和北平杨家少爷也是时候订婚。因着高雯的订婚仪式，北平的亲友多来拜访，高公馆头一次如此热闹，着实让孩子们高兴好一阵子。
长辈们忙着活络交情，新订婚的小情侣应酬道贺的众人，只有二小姐高露这般十几岁的孩子还得了真正的清闲。
为了姐姐的订婚宴，高露只好听着安排穿了一身喜气的红色，这会儿觉着全身着了火一样的难受，想着这身俗艳，撅着小嘴四处看着，突然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在眼前绊了跤，生生趴到地上。她前走几步把那孩子拉起，见小胖子吭叽着要哭出声，高露连忙捂住他的嘴，“今天可是我姐姐的好日子，你可不许哭。”说着把他拉起来，身上从桌上端了盘点心到他眼前，“你是谁家的？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郭奇林。”他小声地说着，看着像犯了大错，预备受罚的样子。
“大林你怎么又不听话？”一个少年从大厅另一端跑过来，十五六岁的样子，嗓音低低的，同青涩的脸有些不同。
“云雷哥，你也来了。”高露认得少年，一脸灿烂地笑着，仰头看着高出自己一头高的他。
“九郎哥订婚这样的好事，我怎么能不来。”他说着帮身边的小胖子掸了土，“他是我姐家的儿子，比你还小两岁呢。”
“姐姐好。”郭奇林嘴甜，见了漂亮姐姐美滋滋地打招呼。
高露竟撇了嘴，一脸不依的，“他叫你舅舅？怎么就叫我姐姐？”
“我本就比你们大一辈，为了能玩到一处才让你们叫哥哥的。我都不觉得吃亏，你倒不依了？”张云雷被气笑，伸手揉着高露的头发。
“还想让我叫你叔不成？”
“哼，让他叫你舅妈不得了？”张云雷坏笑着，带着小胖子离开。他和高露原本就是两家父亲口头约定好的娃娃亲，多逗几句倒也无妨。
1938
这一仗打得漫长而绝望，原本只是暂居上海避祸，不想竟然安了家。高露坐在尚未开业的沙龙里，看着张云雷带人忙着收拾，半点想起身帮忙的意思也没有。张云雷忙得出了汗，脱下西装马甲扔给她，又伸了袖子让她帮忙卷起摘了手表，有转身去忙东忙西。
高二小姐抱着他的西装外套，目光随着他的身影走，越盯着看越觉得看不懂这个人。平京告急的时候，姐夫跟着军队上了前线，张云雷不愿从军，打定主意继续研究学问。任凭全家老小反对，不顾婚约，跟着学校迁校到长沙又去了昆明。西南联大终于安顿下来，他又把同去的郭奇林留在昆明，一个人往沦陷的上海跑，在法租界开起沙龙兼旅舍，一改不问世事的学究模样，成了个左右逢源的商人。
“想什么呢？”他张着一双脏兮兮的手跑过来打断高露的思绪。
她笑着摇头，递上凉好的茶水，张云雷却不接。“喂我…”他弯腰用嘴去够茶杯，夸张地喝了水，一脸满足。
门口有人重重地咳了几声，笑着看两个人。二小姐听了动静连忙放好杯子站起身，顺手抻平旗袍上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