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竹(一)(4)
和惜竹待到婆婆出去,身体瘫软下来,神色尤为痛苦,手往后颈一摸,满是汗水,她呼出一口气,喃喃道:“婆婆,我只余三五年苟活了,这焦公子恰逢此时来此,进了那左门,注定他是命中之人,也是我的命中之劫。”
她摇动轮椅行至窗前,推开窗户,眼下狂风四起,屋内红檀桌上的画纸上下扯动,不是镇纸压住早已散开,大抵可见其上画有一颀长男子,只墨汁未干,这风一吹,便将其污的面目全非。夏日的天气总是反复无常。
屋外竹叶飘忽,竹枝相撞其声荡荡,转瞬已是黑云滚滚,大雨将至。她倚着轮椅静静望着,一物于椅背滑落,她弯下身子,拾起这一支莹莹蕙兰,她凝视许久,轻轻唤出:“花知何故?”
瓢泼大雨由远及近袭来,溅起薄薄白雾,覆于青竹之上,犹如顶着一项笠帽等在雨中的清瘦女子,竹叶簌簌而下散了满地,和惜竹叹出一口气,将那蕙兰扔了出去,掩了窗,撤下帘子。那是她不该想的。
焦蹈一觉醒来只觉浑身舒坦,这一觉可睡的真香,从十二岁起差不多九年没睡过一次好觉了,总是担心一旦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死在或美或恶的梦里,这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感觉还真是美妙,他喝完剩下的兰花蜜,笑着起身出门,清风扑面,天空一碧如洗,甚是赏心悦目,他见有水滴于屋檐下落,又见地面湿润,这才觉察已下过一场雨了。
走在园中,花瓣上的雨滴,闪烁着少女委屈的泪光。传闻每一朵花里都囚着一位仙女。斑驳青石路缀着碎碎点点的青苔,雨水蓄积其中,颇为湿滑,他不得不慢慢前进,心因而尤为安静,觉之天地一切都变得迟缓。
他蹲下撑着一块路石侧耳倾听,感触到每一朵蕙兰呼吸之声、无尽小草嬉笑之声,以及脚下青苔喘息之声,蚯蚓从泥里钻出,一瞬间他只觉整个天地真正活了一般。
云淡浅笑风轻扬,清光且抚流影藏,
碧草当逢甘霖鲜,白花对饮青苔酣,
一花带雨惹人怜,衣摆渐湿泪涟涟,
一草一木一轮回,一花一石一人醉。(注:鲜,读xian 三声,但作新鲜之意。)
他嘴唇轻动,此诗低吟而出,他依旧沉浸于中,席地打坐,久久仍未醒。和惜竹一身白衣,撑着白伞倚着轮椅停在不远处,该是从蕙兰之中飘出来聆听梵音的仙女吧。
弹指之间,焦蹈却觉已是千年,如草一百年,化木一百年,似花一百年,成石一百年……这其间,花好月圆不知数,生离死别亦无尽,所谓繁华,尽是世人自欺欺人的谎言,往事沧桑,尽归于平淡,人生几度秋,最是有味清欢酒(久)。
或许死在这里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他想,只是天公不作美,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许久,他呼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见周遭雨珠成帘而头上无雨,遂上望,一杆白伞为他撑住这方寸之地。
清香于背后拂来,焦蹈回头望,视线正与和惜竹胸脯相齐,两人相隔不过数尺,气息很是微妙。他余光上瞥,见她一脸羞涩,顿觉尴尬,自知失礼,急急起身,退出雨伞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