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熄灯前的最后一眼，我看见他吸了一下鼻子。
我刚想笑，黑暗突然笼罩了我。
那是好多年来又一次面对那么纯粹的黑夜，周围不再被人造光闪耀得仿若白昼，忽然就失去了那种生活在光芒中的安全感。好像一下子被泡进黑色的染缸，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我有些紧张。
走廊上传来躁动，隐约听见有人不满地喊着些什么，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地球一小时熄灯日，我好像记得白天操场上几个学生举着牌子向来往的人宣传，可那些与我无关。
我的心跳慢了下来。
对面的舍友还在和女友视频通话，只是皱着眉咕哝了几句，好像在劝慰宿舍就在隔壁楼的女友不要害怕。喧哗声没有消散，不远处好像还能听到女生的惊叫。透过吹着凉风的窗户看出去，一片漆黑。
我朝着黑暗，露出了之前没来得及做出的笑容。
他又抽了抽鼻子。
黑暗中那个男人的脸模糊不清，正与女友卿卿我我的舍友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我能感觉到他正盯着我，在催促我，在逼我做出决定。在这个意外而难得的黑夜里，我突然觉得有些轻松。
窗户开得很大，习习的凉风轻柔地吹进来，一点都不冷。
“你害怕了。”他说。我拉上帘子，将最后那一点电脑的光亮隔绝开来。
黑暗，难得的黑暗，我懒散地躺着，想尽力想一些什么东西，至少不辜负这难得的黑夜。我是一个怕黑的人，对我来说失去视力的无助和恐惧感大过一切，无论黑暗里裹着什么，鬼怪还是鲜花。我曾经做过无数的噩梦，更多的时候是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前进，然后一脚踩空。
很难想象，我有一天会躺在什么都看不清的黑夜里，享受这份黑暗。
我为什么害怕黑暗？也许人都是害怕黑暗的吧，只有鼹鼠才会感到安全。世界黑下来以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不想发生的事情。刚收摊蹬着三轮的老人在黑暗中被冰冷的刀子捅进胸膛，走夜路的女孩被有力的大手拖到路旁，疯玩一天战战兢兢回家的孩子再也没能走出来。
黑暗是凶徒的保护色，我们畏惧黑暗的受难所。
可是我突然就不怕黑了，不再会在夜晚害怕地寻找温暖的怀抱，就算有点紧张也会硬着头皮上，要不然难免会被人笑话。等到后来却真的喜欢上了黑暗，因为不会再有人盯着你看，也不会再看到不想看到的事情，可以做想做的表情，没必要再在阳光下直视生活的艰辛和人性的卑微。黑暗是这世界给人类休息和停歇的时刻，我们在黑暗中忘掉一切，忘掉自己，安全而安静地藏在浓稠的黑色里。可是我们把黑夜弄得那么闹，那么亮，我们再也找不到黑色的晚上。
“我们都是尘埃和影子。”
还好黑夜里找不到影子。
隔壁宿舍传来几声欢呼，庆祝游戏的胜利。我拉开帘子，看见室友在电脑屏幕下发白的脸庞。我有些讨厌那种光亮，刺眼而令人烦躁。我好像听见那个男人的嗤笑声，他又开始催促我。
“好了好了，走啦！”我没好气地回答道，然后翻身下了床。
舍友听到声响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回去继续聊天，窃窃的私语声慢慢在我耳边模糊，消散。我看向那扇黑乎乎的窗户，它像一张温柔而深邃的黑色大口，整个世界都从我耳边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