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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记住她大概在三四岁时——之前也见过面，但真正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便是那一次。我记得那是一个有点阴有点干的傍晚——但没有下雨。一通电话把我们一家赶到了她家里，说是有老人去世了。我对老人并不熟识，加上年龄尚小，便不能理解为何会有大人哭泣，更不能理解——便是现在也没能理解——为何那哭声响了两阵就换成了唠嗑了。我那时看不懂的，还有一个就是她。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烫着大波浪的卷发，套着波＊登的羽绒服，还有她的脸涨得很红，脖子上还缠着看不清图案的纱巾。之所以注意她，是因为她在别人都在失声痛哭时，扯着大嗓门，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向哀悼的人群砸来，大多关于怎样料理老人的后事，她讲话的时候手也会随着声调剧烈地起伏，而且语速很快。她这一开口气氛就没了，连我那时都觉得她不懂察言观色。没话说时，她就独自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总之不得消停。
但紧跟着发生的事让我稍有了些改观。中途，旁边有个年轻人说："妈，人都死了，太晚了快结束吧，我还约了……朋友……"她不安地脚步声戛然而止，脸涨得更红了，尖声叫道："你要玩你自己玩去，你奶奶的事情我得办完！"年轻人显然是被吓到了，一边发牢骚一边钻进房间里。我知道这是她儿子，没考上大学在小厂里面打工。"他要是当年争些气，我要是当年多管管，也不至于这样。"她说道。我记得最后，她还和我们家人寒暄了几句，给了我一袋核桃，嘱托我以后要好好学习。我觉得这大概是客套话，但是使我惊异的是，我跟着父母走出门回头看，客人都离开了，偌大的客厅只丢下了她孤寂的背影，伫立在老人的遗像下。
后来我渐渐长大，和她见面的次数变多，印象也越来越深，她似乎也对我们家的情况很了解，总是在家中有喜事的时候请我们吃饭，而且顿顿亲自下厨。我也是在这过程中了解到她已经搬到了那位已故老人的房间里，老人的遗像就挂在墙上，凝视着她过去的人生，现在那一切都将在另一人身上重复循环。"她的孩子也不争气，到最后也孤苦伶仃的。"她自嘲说，虽然是笑着的。她尤其对不熟识的我特别关心，总是问我学习的事。得知我成绩不错，又会开怀地大笑，真心为我高兴。"以后常来啊。"每当我们分别时她都会说这句话，只是我最开始并不明白这五个字之前流淌的落寞感。
她的家庭称不上幸福美满，她常和她儿子有矛盾。初三那年夏初，儿子在外面闯了祸，闹了一阵后搬了出去。我以为她本无心顾及我，结果没想她竟看准了中考结束的日子，特意打电话问我成绩。我随意地回给她"还行吧"，她却用灿烂微笑回报我。我那时不知道那是她紧绷着的脸，在这几个月来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
但那个时候我还是知道一些东西的，我在想，或许正因为对亲儿子的教育上有遗憾，她才真心把我当做孩子，为我着急，焦虑喜悦。
现在她家里冷清了，也宽敞了许多，她还是在老太太住过的房间里。问为什么，我猜是她还忘不了那个隆冬，那场葬礼。不如说，在那个冬天，那场葬礼之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