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y Girl Fly
我在病床上醒来。熟悉的天花板在视野中渐渐清晰。啊,又来了。我去回忆意识上次中断于哪里,白着眼盯着灯泡,锈涩脑筋磕磕绊绊无意义地往前运行。
医生和父亲母亲进入病房,在床边讲我的情况。我瞥了他们一眼,不想去关心。我将视线投向窗外。
黑色的枝桠将天空的白布划得支离破碎。一个半透明的身影轻松地攀上树枝,不存在重量去将它们压断。那个年轻女人坐在枝头,哼唱没别人会听到的歌谣。
楼下某个房间传来一群人响亮尖锐的哭声。我想象到她的孩子站在人群中,目光呆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眶里自然而然分泌出泪水。
透明色的她低头望了一眼,面容上带着不舍与轻松,再也没有病痛折磨。她松开手。她的身体在空气中缓缓上浮,像一缕烟气朝天空飞去,离开了窗口那一小片空间。
我没有说话,收回眼睛。
这次她没有发现我。
我小时候,曾经跟父母谈我看到的东西。我爸不敢对我动手,怕加重我的病,就像他不敢告诉我我得了什么病一样。但他能不择词语地骂我,让我一边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一边大哭。我沉浸于自己的哭泣之中,忘记自己想说什么,想得到什么。
我跟R说,我小时候总喜欢长久地望着天空。看什么呢,她接下话茬问道。看那些死去的人的灵魂飞上天,我说。
我详细地跟她描述,那些灵魂若是发现我能看得到他们,还会过来摸摸我的头,和我说话。但他们很快就会浮起身体,离开大地。也许他们只能停留那么一小段时间。
R听我说时,神情认真,轻轻点头。我说完后,她看似想了想,然后露出微笑。
她当然不相信,没人会信。我知道她只当我因为神经系统有点问题,长期住院,沉溺在了某种幻想之中。我不介意她这么想。
她没问过我是否有看见过她的灵魂。
一般人只有生病的时候,灵魂才有部分与肉体不契合,分离开来。天知道我第一次在医院看见一个低头排队的病人身上又冒出一个四处张望的头时,有多害怕。
但人若不死,两者总还是连着的。
在医院外,我曾在路上看到一个慢跑的行人,忽然灵魂从肉体中挣出。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步伐,见他在我前面减缓脚步,最终跪倒在地上,落到我身后,一群人围过去。
我不觉得命运会改变,我的或是别人的。在未来几年的某一天中,我的身体会终究无法承受形变的压力而彻底决堤。我会像日常时一样倒下,再也不会醒来。我很小的时候,听到医生说了这么个描述,不知为何我铭记于心。
那时候是夏天。我们躲在厕所里。没有别人,但是臭气哄哄的。
我把上衣脱下,背过身去,让R看我的背。
我背脊上对称的两个肿块,其实不是很明显。如果我不提示,也许她都找不见。我小时候给我洗澡的母亲也没发现。是因为我多次失去意识,它们才被赋予了意义。
我可以摸摸吗?在我身后,她说。
我没见过自己的背。我想象中是很丑陋的。可以,我说,你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