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2)

舅舅是大将军，征战沙场，战功赫赫而从不敢自矜。舅舅说，我们家落魄旁支，与奴才无异，受陛下恩典，才有显贵爵位，必须以死相报，尽臣子之本分，其他皆是虚名无所谓。陛下为天大，其他皆不足道。
我们家的人都是陛下的人。
他从小没有父亲，可以依赖的唯有舅舅母亲，唯有陛下。
陛下会抱着他看烟花，陛下教他习武，陛下教他蹴鞠，陛下教他兵法布阵。
陛下教的他无不全心投入去学去练，只为博得陛下展颜。为了陛下他什么都可以做，都甘之如饴。
第一次去书房行走，陛下因为舅舅打了胜战而高兴，看着自己也喜欢，说珏儿长得像小树一般挺拔俊美了。珏儿随侍殿前，任侍中。
陛下更衣室内，摒退众人，唤他进内。
更衣室内衣屏围绕，床榻之间，香熏雾绕，极致欢乐。
他知道那些世家、士人、名士看不起他，觉得他柔媚讨陛下欢喜，以色侍人。
他也无所谓，他在朝中行走的时候不多，很快他就随舅舅出征西北，连年征战，官职随年岁晋升，骠姚校尉，斩捕首虏过当，斩获敌人两千，受封冠俊侯，河西受降，祁连山、焉支山马场。
只要为了陛下，出生入死，一身伤病又何惜。
不养门客不结交士人不与朝臣皇亲结党，唯陛下是瞻。
弟弟看他的眼神里总是似有话语，他也不去留意。
陛下的赏赐恩宠似乎无穷尽，这些让天下人一边称羡他的战功又一边嘲讽于他。
他满足的时候，是在陛下身边，是陛下拥抱着他吗？是陛下用赞赏的眼神看他吗？
或许是自由地驰骋在无边草原上。
他的身体终于还是受不住了，一身伤病折损了他。
他风吹日嗮的蜜色粗糙皮肤开始回复少年时候的白皙细腻，手掌中的茧子渐渐平滑。
他在铜镜里看着自己下颌细致起来。眉眼里一日复一日的红潮显现。
他住进未央宫俨然自己府邸，他其实也没有府邸，他只有舅舅给他的小宅邸，他拒绝了陛下的豪宅，这给他博得唯一的好名声，但是，豪宅不等于家。
陛下现在总是说他俊美无俦，天人之姿。而他自己，他想念自己蓬头垢面，经月不洗澡，一身臭味的行伍生活，想念骑着骏马，迎风千里突进。想念挥剑拉弓，射雕斩人，舔血豪饮。
陛下说他自己老了，看不得别的年轻人看他。
于是他经年累月地住在未央宫深处里，不需见客外出，披散着长发，一身松垮垮的青衣衫，光着脚，游魂似的在宫室内游弋。
臣之东邻，有一女子，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景曜光起。。。
女乃歌曰：‘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思。。。
臣乃脉定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举，与彼长辞。。。
他喃喃如呓语，摩挲着冰冷的砖墙石柱，冷彻心扉。
他开始忘记事情，忘记人物，忘记时间。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