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代序

本书是许多年代许多故事的集合，写作的缘由不明，就连作者是谁也无从知晓。
因此，出版社建议由我这个手稿的发现者来作序。虽担此重任诚惶诚恐，但也确有必要将此书的来龙去脉与各位读者剖解清楚。
故事的起源乃是一座上海老宅，主人是清末的遗老，曾是荣禄的臂膀。我祖母当年家境很不宽裕，她能够出国留洋，全仗这位程氏远亲相助。后来听说程家渐渐没落，连祖宅也卖了出去。在暗流涌动的年代，这不算什么新鲜故事。祖母临终前，已说不出来话，双手颤着写下了旧时程府的地址，同一张年轻时的照片交给于少年时的我。我猜想其中托付了她的遗憾，毕竟自她那年乘大船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回过故乡。
我自幼和祖母生长在一起。她身上东方女人柔和与坚韧并存的气质，让当年的祖父着迷不已，也同样吸引着年幼的我。因此，我主动地请求她教我中文，也常央求她讲讲那些多年前发生在遥远中国的旧事。绝大多数都是快乐的，她的母亲，哥哥，学校的同学，教学的老师。只有在提到资助她来美的远亲时，她渐渐沉默，呈现出某种忧伤的情态。她上学前曾在那程家做过女佣，那宅子很大，有繁复的雕花和精致的花园，这是我知道的全部内容。
祖母抿起的薄嘴唇，是某个秘密的封条，越遮掩，就越让人好奇。程宅变成我心中潘多拉的魔盒。在诱惑驱动下，我开始自己查找中国建筑的图册和资料，在脑内、在纸上勾勒那院落，勾勒主角为祖母的上海奥利弗故事。后来，这些举动变做了常态。选择攻读亚洲艺术史，也成了理所当然，以至于童年的因缘也被充斥着文献的生活渐渐冲淡了。
去年，我有幸作为某品牌基金会的顾问之一，参与一小型近代上海文化展的筹备。我所负责的便是寻找一所合适的上海老洋房作为该品牌的长期活动场地。这让我不得不想起祖母留下的旧址和还未开封的盒子。时过境迁，上海与祖母的上海已然大不相同。经几位历史专业的朋友帮助，我终于来到了祖母的程宅。老宅院在卖出后不久就被拆掉，划成几块修了西式的独栋住宅，因靠着某历史遗迹，成为风貌区的一部分，倒得以保存至今。其中一栋的主人招待了我，屋子内部陈设一如我在老照片中所看过的关于上海的一切，浓厚，热切而沉默。时间似乎被定格在了那里，再没有流动过。我想这便是我所寻找的地方，祖母指引我来到此地。
主人正好有意转手，我们谈的很顺利。一个月后，手续完毕，我去馆内做详细的清点。这些毛笔小楷的手稿就放置在书橱里，散漫地，随意地。清洁员拿不准是否该当做垃圾丢掉，便交到了我手中。读了几页，我竟禁不住沉迷其中，回过神来时已是黄昏。更让人惊讶的是，其中有我祖母祝兰心的故事——祖母和一位名为程怀清的男子之间的故事。我不知道故事的主人是当年的亲历者，还是仅借祖母之名构思了一场动荡年代中局促不安的爱情？又或者仅仅是个巧合？从浪漫的角度，我当然笃信前者。
无论是出于客观的评论还是浪漫主义的私心，我都希望这些故事能活在这栋住宅之外更广阔的天地中，而非小小的壁橱或是垃圾场。因此我再次联系了屋主，邮件却石沉大海。一年之后，准备放弃此事的我，忽然收到了回复。前主人允许我自由处理这些稿件，并表示，万事万物都有其结局，这种方式也许并不算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