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
婆罗洲的四季绿的耀眼,太阳光刚蛰到水手身上,马上又化成汗珠从黑黝的胸膛上滚下去。八妹舔舔干燥的嘴唇,嗓子里的火焰像永无止尽的地火,一团团地向外冒。船在海上航行了许久,淡水的供给早已不足,甲板上的生命尚不能满足,更勿论这灰暗的底仓下潜藏着的几个蝇蚁。极度缺水的八妹一度精神恍惚起来,蜷在运煤船的甲板下,她总会想起曾经生活过的小山村。村外四处都是山,可山上有野果,红而甜,汁水充盈。
八妹也不由自主地想起山上的人,尤其是她的阿武,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傻蛮憨,可是在冬天会给她捂脚。在那些大风席卷海浪船只摇荡的夜晚,她时常痴想,如果不是那场山洪,阿武或许就不会为了偿债跑到隔海的金山,如果阿武没去那洋鬼子的地界,就不会音信全无。要是阿武还在,自己现在就是阿武的人,也许只要个一年半载,自己就能给阿武生下一对儿女,有了孩子,婆婆也不会再欺负她是买来的童养媳。可惜这一切都只能是妄想,自打那天大雨引发山洪,家冲垮了,人也散了。一个或许有可能获得幸福的家庭,只一场山洪就冲得支离破碎,此后也再无获得幸福的可能,在光绪六年,并不是一个孤单的存在。然而八妹永远没可能知道这些,在她狭隘的小天地里,她只是失去了从此男耕女织的快乐,却不晓得在这种飘摇的时代里,小快乐向来不过黄粱一梦。
当年阿武因为逼债只身远闯外洋杳无音信,八妹苦等无奈之下,死死央求与阿武签订劳工卖身契的长泰,以期寻求阿武下落,最终长泰在一沓厚簿子里翻出阿武的名字,那名字后面写着——金山。想到蓝眼睛红胡子固然可怕,但八妹自小孤苦无依,实在不想失了阿武这最后一个依靠,终于的她踏上驶往海外的船板,一声船哨截断了她与山村的所有联系。
海真大呀,然而也有到头的一天。船终于驶到了目的地,暮色里滑出一架破马车前来接船。下船时八妹闻到那咸湿的空气时鼻头忍不住酸酸的,为着海上偷渡的日子终于结束,眼前鱼腥和烟草混合起的味道才配叫做生命。破旧的马车厢上只铺了一些发霉的干草,一张因为长期磨损露出毛茬的毯子散发出土腥和臭虫的味道。八妹的胃就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烂海藻,渗出恶心的液体,她的身体抽搐着蜷缩的更狠了,但始终吐不出些什么,旁观别人也是一样。一张张发黄的脸上垂着蓬草似的枯发,嘴角翘着白色的干皮,眼神空洞。
再后来马车究竟驶到了什么地方八妹也不知道,总之是繁华之所,人影熙攘酒肉喧嚣,到处浮动着躁怒的面庞,只需几个铜子就能放肆快活。山打根,北婆罗洲的港口,八妹在这里呆了已不知道多少日子,她唯一能的的确确知道的是,自己已经成为一块破败的棉絮,每天都有着无尽的人在她身上倾泻乌黑发臭的怨怒,而她也在生存的胁迫下学会了麻木不仁。她唯一剩下的只有怨恨和寻找,她恨阿武,恨自己为了找他才落得如此地步,她恨长泰,恨那长泰骗走阿武不止,还骗说带自己去金山找阿武,更是恨极了长泰将自己贩卖至南洋做妓。她也从不忘记寻找,她依然希望能找到阿武,她要知道阿武到底在哪,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还记得她这个妻子?她需要一个答案,不然凭什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