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忆

玉墨站在秦淮河的桥上，风吹得她恍惚。
风是空气，没有颜色，没有味道，没有声音，
没有感情。
玉墨知道那天的风不是黑色的，黑是房屋被火烧了冒出的烟的颜色。
玉墨知道那天的风不是血腥味的，血腥的是死人的气味。
玉墨知道那天不是风在哭喊，哭喊的是死了父母的孩子和被追赶的女人。
然后这些人也死了。
玉墨觉得秦淮河的风太温柔，可能吹不出南京城，更吹不过八十一年。
九九八十一，阳数之极。
玉墨习惯了这种短暂。就像琴歌里的情话和酒杯里的誓言，在一夜过去都会被忘的一干二净。她只需要给才子寄托，被权贵玩弄。然后给士人骂一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被清流写一笔“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把被抢了丈夫的妇人在街上撒泼和亡国失地的民生潦倒的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就好了。
所以，就算今天被人忘了，她也不奇怪。
因为风吹不了八十一年，
风是空气，没有颜色，没有味道，没有声音，
没有感情。
不过她好像没有被人忘记。
玉墨站在桥上，看见秦淮河里的倒影，是一个瘦骨嶙峋，头发花白，穿着花棉袄的老太太。
玉墨笑了，她如果活到现在，估计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她想她也活不到现在，她没有把握活一百岁。
秦淮河的风吹过，吹散了水面，然后又归于平静，归于倒映两岸楼阁，倒映天空，镜子一样的水面。
玉墨没见过大海，她听外地的商人说过，海是蓝色的，她以为天空是蓝的，海倒映天空，所以海是蓝的。
玉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了呢？那天天空满是黑烟，所以秦淮河应该是黑色的。
但那天秦淮河是红色的。
玉墨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了，但她也不觉得奇怪。
因为她从来不是一个活着的人。
一个，活着的，人，
三者，哪一个都不是。
她不是人，她只是个艺术形象。
她不是活着的，她没有生命，没有肉体。
她不是一个，她是那场屠*杀中死难者的代表，她承担着死者的普遍遭遇，承担了四万万人，后来是十三亿人的哀，叹，悔，恨。
玉墨觉得这担子太重了，比“亡国恨”的担子还重。不过她习惯了。
二十左右年纪的女子，却什么都不奇怪，什么都能习惯。
“你为什么不去鸡鸣寺做尼姑？”她想会有人这么问她。
但这由不得她。
玉墨被一个女作家写成小说，那部小说里还写了十二个和她差不多的女人，女作家创造了她们，她叫她们“金陵十三钗”。玉墨知道这个称号脱胎《红楼梦》，那是中国最重要的古典小说。
玉墨还被一个男导演拍成电影，一个女演员饰演了她，从此许多人都知道了玉墨的音容笑貌，虽然那可能不是玉墨本来的样子，但她喜欢这个样子。
作为妓*女，她身不由己，
作为艺术形象，就更身不由己。
玉墨和姐妹们带着剪刀走进司令部，小说并没有对此有个明确的结局。所以今天，公元2018 年12 月13日，玉墨又身不由己的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继续编排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