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二）

周九良睡了三天了，他在黑暗的梦里走，没有前路，也没有后路，风一直在吹，他看到自己的骨肉随着风走的方向化成黑暗的沙。
孟鹤堂守着这个小师弟一步也不敢离开——师父交待了，他要用自己镇住小师弟的命。
孟鹤堂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的能耐。他从小跟着师父，虽说走南闯北地见了不少人，但彼此皆是过客，似这般的身边人从未有过。
人醒过来了，孟鹤堂看着他露出笑意：“醒了？”周九良恍惚地看着这个人，听了话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师兄，叫孟鹤堂。赶忙点了点头，客气地笑笑，叫了声“师兄”，俩人就没话了。
周九良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四周：这应该是孟师兄的住处，归置得干净利落，打扫得一尘不染。孟鹤堂看着小孩的样子突然想笑：明明是个少年郎，最是不着四六好奇贪玩的年纪，偏偏叫人打心里觉得稳重，不过之前听师父讲了他的身世故情，如今看来他经受的应该更多吧。一念及此，孟鹤堂心里泛起一丝酸楚，他本是无父无母的人，向来期许有父有母的好处，如今看来自己的境遇倒比眼前这有父有母的孩子更好些。“师弟”，孟鹤堂轻轻叫了一声，看九良定着眼神望过来，一时倒想不起来要说些什么。“师兄”，九良眯着眼笑起来，似乎是看出了孟鹤堂的尴尬，回了他一声。“饿不饿？天不早了，我去做饭。”孟鹤堂在这一声软绵绵的“师兄”里仓皇地逃出去。师兄，孟鹤堂觉得这个词熟悉得很，一直在心间绕着，缠得他升起一缕一缕的不安，以往许多事都涌起来，打得他扶着厨台才勉强站稳。
“啪啪”孟鹤堂的思绪被叩门声打断，心里算了算日子便暗叹一口气，显然已尽知门外人是谁了。没等了他动身，师父的脚步声已经停了：“师兄请。”孟鹤堂听着，不自觉地皱起眉来——以往来人，师父的步子或快或慢，见了面也不说话，这次却是格外地不同——如此想着便起身站在窗前看去。
门外的人仍旧是一身道士打扮，双眼还是紧闭着。好像并未发现任何变化，那老道波澜不惊地跟着师父进了屋。
“师兄，是……师父？”九良似乎对这些称呼还不习惯，说出来总觉得有一丝晦涩，他本对这世间的情谊升了无意之心，只是见如今这“师父”“师兄”与旁人有些不同，又随遇而安地叫起来罢了——其实真的是不同的，只不过这浸渍在九良不知不觉之间，等到他有所察觉时竟如大堤水溃一般……
待嗅到一缕茶气，那道士终于动容，却并不睁眼，摸索着坐在早已摆好茶碗的矮几边上，抚着桌边摸到一张纸，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皱着眉垂下头来，低唤一声“师弟”。
师父把纸抽出来，展着盖在那一副茶具上，任由水汽蒸着。“师兄，”他把道士的手放在纸上，沿着字迹一笔笔划过，“今日测字。”道士心中暗叹，面上却并不显露。
不光是今日。当初道士同意每隔一年便上山来看他一次，为他做件事，三十年了，每一次都是测字，每一次都是测这一个字——“于”。“师弟，字未变，人未变，我的批词也不变——‘于’者，无也，你所求”道士喉头一哽，却又硬下心肠要说：“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