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亲】

有些孩子生不逢时，也生得挺是时候。
李奶奶是王英的邻居，每天放学回家都能看见她穿着当兵那会儿的旧褂子坐在门口，手里摇着蒲扇跟大院儿的孩子们打招呼。但当她笑起来要招呼王英去吃点东西，妈妈就会扯着王英躲瘟神似的逃回家，不忘连哄带吓的嘱托几句别往她那儿去。
李爷爷被关进牛棚里之后她的日子就不大好过。王英特别挠头，李爷爷不是牛，干嘛要往牛棚里关？他光记得上小学的头个晚上没睡好，隔壁叮铃咣啷有人砸东西，紧接着是李奶奶川味十足的一把嗓子响彻云霄。
“你们爬！”
再放假爷爷就没了，光留下几本破破烂烂的书，都是让人随脚踢进狗洞里的。他悄悄捡回家，爸妈熄了灯就缩在被子里打上手电，偶尔看得面红耳赤。
那回王英瞧见李爷爷在土墙后面站“喷气式”，上下身折叠在一块儿，指尖要碰着地面。他问周围系红袖标穿蓝制服的小姐姐也只知道了这么个叫法，她们讲不出所以然，还劝他赶紧回家。干嘛这么不讲理？好容易盼到小姐姐不守在边儿上，王英就猫着腰凑近，贴在爷爷脸侧耳语：“对不起啊爷爷，你的书我拿走看了，可不可以借我几天？等看完肯定还你，好不好— —”他本来想，要是李爷爷说不行就先拿给奶奶收着，王英遇到过牛棚里的人看书挨打，或者踢着正步直到贴在歪脖子树下弯成括号，立着出来，躺着回去。
但是。
咣。
他高血压十几年，哪里撑得住。
王英吓得连忙跑去找大人来，据说之后几个小伙子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人掰开下葬，墓地也是奶奶三五次要到的一小块，还不让立碑。
妈妈还是不让王英跟李奶奶打招呼。可王英真想吃奶奶的糍粑，北京哪儿都没有，那样焦酥金黄的淋着红糖芡汁，咬下去里头露出糯白，舌头上和眼里没差。她家就那口小铁锅，配着旧饭铲和陶泥灶炉，凑近了门缝闻才能隐约猜出今天奶奶吃什么。后来不一样了，从李爷爷暂时可以请假回家开始，李奶奶一烧饭就拿报纸糊门，有俩白面馒头也糊得死死的，像样板戏里的杨子荣搞地下工作。什么都猜不出，王英觉得没劲就没再去，不过李爷爷再也没回家，他又试过几回。
只有湿漉漉的糊味。
她家是阶级敌人，粮油票比别人少几倍不止，一口人得把米粥稀了再稀能勉强撑到下个月初，过年才有白面，也只能吃白菜帮子素饺子。王英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得劲，大人都坏，故意欺负奶奶身边没亲人，要饿她冻她，还不给书看不给糖吃。他不怎么确定李阿姨是不是奶奶的女儿，有时候学校组织看演出，阿姨在台上拔高了嗓子咿咿呀呀的唱“他们都有一颗红— —亮— —的心— —”。唱完又不回家，和戴红袖标的小姐姐有说有笑往宿舍走，吃元宵不回去，包粽子也不回去。
他懒得琢磨，心里却只揣着那件事儿。
爷爷的书要给带回去才对，占着人东西不成地主老财了。
有回班主任下课早，王英背着书包就往家赶，作业写得飞快，饭也吃得飞快，直梗着脖子把烙饼就着棒子面粥往下咽，差点喷得满桌子都是，那可要挨打的。他窜回屋里，假装累得头晕眼花，扎进被子里把整个人蒙得严实。父母不以为然，这个年龄的小孩总会揣着事不让他们知道，还以为王英抓了蛐蛐儿养在床脚，到时候养死了又哭，他们会提前想好说辞“就知道玩，不把心思往学习上放，下回别逮虫子往家带”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