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升起之后

他们的膝盖总能提前知晓雨季的到来，就在那个时候，天空是要铺上灰霾的，任何他们赖以取暖的日光都消失匿迹，他们惧怕这些，但也知道，以他们的能力，还做不到去和节气抗衡。过去的几个月，这种恐惧逐渐加重，他们不得不靠着刺眼的灯光去努力营造出夏日的氛围，但这远远不够，他们又开始冥想，试图在回忆里找出太阳。他们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阴绵湿冷的午后，泥泞的马路上，汽车碾压过去，留下两道轮辙印，周围的雨水迅速填满它们，继而又经过一辆货车，宽阔的轮胎像巨兽的脚掌，在原来的印子上肆意踩踏。印子越来越深，雨水好似为了履行什么契约一样又义勇地灌了进去。这些不止一次出现在他们梦里，那雨水，冗长的轮胎印，和过去多年仍旧折磨着他们的疼痛。如此反复，到后来，他们竟有些错乱，虚实不分，但不管哪样，疼痛都照旧光临，这也许是痛苦的，但他们更认为是某些注定要去承受的结果，就像雨水灌满泥坑一样，理所当然。
建筑工地坐在水泥板上休憩的中年人，发黄发黑的牙齿紧咬着烟蒂，世间好像生来就没有什么值得让他们注意的东西，他们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点上一根廉价的香烟，观察天空，注视飘摇的云彩。他们并不会去思考它们来自哪里，又要经过哪些地方，最后的归宿是什么，即使是注视着它们，他们想的仍旧是自己的生活，关于月底孩子的学费，关于新年年货的置备，关于旧精品市场觊觎已久的首饰价格。云彩分散，汇集，把头顶的一大片空缺填得殷实，然而在这些晴天主义者看来，这一切都显得极为狼狈。
他们去不了海边，就连一公里外的湖泊，也要挑上一个降雨不上工的日子，呼朋引伴，去捞些什么好处。鱼虾也好，扇贝也罢，只要剥了壳有肉的，他们都乐意去捞。队伍满载而归，年轻的工人拾柴捡枝，在帐篷里生起了火，火上撑着黝黑油腻的铁架，屋外细雨漂泊，屋内柴火明亮，一场原始的篝火盛宴让所有忙碌的人垂涎。年长些的围在一起打起了桥牌，他们始终在新一轮牌局开始之前讨论上一轮的是非对错，言语激烈，神色各异，又在摸到好牌时敲案腾起让讨论戛然而止，引得围观的人捧腹大笑。年轻工人不理解他们的行为，但柴火似乎融化了隔阂，昏暗的帐篷里，笑声没有因为年龄的差异而受到传播的限制。
疼痛仍在继续折磨着这些已经老旧的膝盖们，雨季结束前的一个星期五，队伍中最年轻的一个工人选择离开，他推辞了长者关于天就快放晴的规劝，捡好行李，走出了帐篷。这次的离开，意味着不回来，然而他并没有好好对这些原本就扯不上关系的工友们道别，即使整个雨季他们都日夜相处着，把酒言欢。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迈着，那灵活的膝盖看上去十分好使，让人生羡，泥泞的马路上已经找不出任何一小块平整的土地，这让他的行走变得愈发艰难，但他依旧惦记着大海，这执着的信念使他没有理由回头。年轻人登上了山顶，底下就是梦里反复出现过的汪洋，他将跨越这片不算深邃的森林。和长者劝告过的一样，没过多久，太阳就横挂在天上，放出光芒，年轻人没有多想，他要做的，就是在日落前赶到海滨。乔木逐渐高耸，周围越来越幽黑，土地变得松软，年轻人踏进了一块致命的沼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