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旧文】洄游
云牌班班主摘了黪三搁在一旁。桌上是一面黄铜镜,并不很清晰,影绰地映着正红的绒球,黄花梨的木奁立着,银壶里淡青的烟气洇透了整个房间。
“那时候还没人知道我,只他爱听我唱。”
那想必是多年前的事儿了,如今云牌陶班主,那可是名动一方的角儿,我想。
陶班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阖起眼,半躺在椅子上,仿佛回忆是一件极费气力的事情似的。他的脸庞模糊在氤氲层叠的烟气里,喘息的尾音也渐渐被冲刷至消弥。
“他是个小少爷,锦衣玉食长起来的,”陶班主微笑,“起初我是不爱搭理他的。”
“不爱搭理他?”
“是啊,”陶班主笑意更浓了,“他倒是总爱缠着我。”
他仿佛想到与那小少爷相关的轶事,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有一回演《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我来张生,他倒好,添了珠翠罗绮,点了胭脂水粉,硬是要扮崔家小姐。”
“我早教他磨没了脾气,他这么一缠,我便只好允他,”陶班主的神情温柔恬淡,“不过未能登台,只在私底下唱罢了。”
陶班主说着,便喃喃念起来,我只听得“句匀字真”、“织锦回文”几处词章,便已觉得春深露重,气暖云微。
“那他扮相可好看么?”
陶班主低敛了眉眼,温润柔和。
“戏里讲莺莺'眉黛青顰,莲脸生春',是自有一派天然气韵的倾城佳人。”
“那他呢?”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陶班主声音低沉,怀念满溢,“崔家莺莺,如何及他。”
我脑海中已勾勒出未谙浊世的清平少年。
“他就偏好这些个传统的东西,连带着风华气度,都有不卑不亢,谦约合礼的劲儿,只不过性子软得很,这些年也不知是否叫人欺负了去。”
他抿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汤。汤绀气醇,那碧芽儿在杯底堆成了玉灰。
“我本该护着他的。”
言罢又揺头。
“他又哪里用得上我呢?我不过一个负累罢了。”
他的面色已显颓唐,全然不似台上洒然快意的样子。
“怎么会是负累呢……”我到底没有忍住,低声叹了一句。
陶班主显然已听得了,他抬手摁着前额,笑声极苦极涩,像深埋地下被雨水泡锈了的生铁。
“他家大业大,我不过一个戏子,”他修长的手指叩着瓷盏,笑着说,“那时我不知道,若是你心中欢喜一个人,什么身份地位的,通通算不得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