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身宿(19)

我是如此熟悉这种恐惧，里面闪动着一道血红身影。我稍微安定的心再次狂跳起来。低头，我看见这具躯体由上至下划开一道口子，男人像是一只被剖开的赤裸的瓜，只是，滑出的并非五脏六腑，而是一个接一个的水泡，我在每个水泡里都看见他。
我看见他在夜晚离开时抛给我妻子一个眼神，妻子眼里被他拱起的火焰闪闪跃动。
我看见本该在给女儿洗澡的妻子敲开他的房门，刻意含笑问他身体有没有事情，他绅士地把她请进屋里。
我看见他客气把同学丈夫请出房间，说自己身体没什么问题，谢谢他送自己回屋，在关门后面露厌恶。同学丈夫看他的眼神火光攒动，与我妻子相似。
我看见他在白天的泳池边目睹那个血色女人站在槐树枝桠上，居高临下地注视，他万分恐惧，脸色发白，强自镇定，仍是双脚发软差点摔跤。
我看见在我来之前，他和我妻子在池水里开心地笑，修长手指在给她看照片效果时总是看似无意地划过她的肌肤。
我看见他在办理入住时露出阳光俊朗的笑，给前台女孩放电。
我看见他在去前台前，在两名女孩房间摩擦了好久。她们压着声音低低地笑，千娇百媚地说“讨厌”。
我看见他把车停在栖身宿的停车场，下车后英俊的面庞吸引经过的目光，握着手机的手随意划动，划开微博，划开女孩跳楼的新闻。他心情愉悦，毫无负担。

我看见······
水泡之后水流汹涌。我就像一只逆流而上的鱼，回溯着时间，寻找他最为隐晦的秘密，那个真正要命的秘密。最终，我看到无法再往前倒带的画面：他躺在松软的真皮沙发上，举着手机看一场直播，好像是某个百无聊赖的午后的消遣。直播的人并非什么人气网红，也不在什么大平台，但已经集聚了好大一批观众。他们嘈杂、好奇、等待，和许多许多年前菜市口围观处决的人一脉相承，因为看不见彼此的脸，而更加张狂。
我听见了这张英俊脸庞下传出的心声：我就不信你敢跳。小丫头片子学什么不好，学别人上网写小作文，这不给你点教训怎么行？看的人还真多啊，都搞不清哪些是我花钱雇的了，管他呢，结账时候就咬死一口价。哎，小女儿玩是好玩，就是麻烦，净给哥惹事，以后再也不碰了，下回换个成熟人妻玩玩。哟，还站上去，有本事你跳啊，真跳了我也有的是法子摆平，我——真跳了啊！
熟悉的坠落感将我抽离，女孩的破碎记忆再次闪现，又一次，我以女孩身躯迎接大地，迎接死亡的木然，重复她和他死前的经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像是落入一场无尽的漩涡，回溯着时间看见真相，又跌落深渊无法逃脱，只剩下徒劳的挣扎。
起初在身体转换时，我还能窥见片刻缝隙，从这场注定迷失的循环中得到类似梦醒的瞬间体验。我记得听见警笛嘶鸣，民宿房间的落地窗外夜色粘稠，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警笛声划破夜空，我的身边只躺着女儿。我记得听见有人用八卦的语气说这就是那个被妻子灌了过量安眠药的可怜人，真是撞了邪，安眠药吃成精神病，他老婆出轨的对象也邪门，干着事儿呢突然就死了，听说死状跟楼上掉下来一样，那叫一个惨烈，他老婆直接给吓疯了。我记得我再未听见我那同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