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洋的火光(2)

当务之急是眼前那片如同炬日燃烧的火光。它可能代表着出路，或是觅食中的海兽。船长不记得那代表着什么，但他明白记忆并不足信，只是点到为止。他只需要记得次数。四次，他们曾四次遭遇这片火光，也许是这片火光在追赶他们，追赶忒修斯，也可能他们从未远离，就像他们从未离开过这片海。大海在追赶他们，露出自己的口器，化作那只不曾确定名称的可怖海怪。
最好不是。船员们只能祈祷最恶劣的情况不要降临在他们身上，祈祷与这群人，与忒修斯作对的，不是迷雾之海本身。他们向信仰的神灵朝拜，但他们忘记了神的名字，也忘记了神的相貌。船首的神像已经模糊，看不清面容，也无从分辨形体，甚至无从探究性别，无从探究这些信息原本存在与否，也无法预知接下来将会如何。神像每一天都在发生变化，在雾气中散佚自身的组成部分，一寸寸化成微粒，哪怕这改变将不断发生，但多年以后，神像依旧会在那里，只是再看不出状貌，与海底沉没的礁石无异。而那时水手们将身披苔藓，满身污泥，服饰凝成岩石镶嵌在全身四处，而他们不会死去。
船长看到了这一幕，但不在眼前，也不在记忆中，仅凭他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清。到了那时，连忒修斯这虚伪的名称也将失落，只是眼下，他们仍需要面对远处烧灼的火，如炬如日，无从猜测。也许那就是太阳本身？在迷雾之中，看不到日升日落，也无从得知时辰。星辰隐没在雾气之后，而光本身成为一种难得的恩赐。也许远处是透过迷雾看到的奇迹般的第四次日出，就像前三次日出一样，并非需要避免的危险。

但水手们无从得知。他们已经记不清前三次的遭遇，在被雾气扰乱的回忆中，只有遥远而明亮的火光，绚烂夺目。船员们已经忘却了夕阳的色彩，因而无从确定，更愿意相信那是所谓的鮟鱇鱼，是古德林戈、贝茨洛伦或其他上古的海兽。但他们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前进，因为这群人已经再辨别不出方向。
那船只伤痕斑驳，锈迹蔓延。船舵由于已经被忘记的致命故障，如今已成装饰，而即便它仍完好无缺，也无济于事，因为船长再想不起掌舵。桨手们再不留在自己的位置，所有人都漫无目的，游荡在甲板上，游荡在船舱之间。他们骨瘦如柴，动作僵硬，有些连呼吸也已经停止，但无人死去，因为所有人都已经遗忘了自己，遗忘了最初的状态，遗忘了生与死的边界，生者和逝者生活在一处。有时船员们会在破碎的镜中窥见自己的身体，但他们已想不起那是谁，只知道对方的身份，却想不起自身。
而船只依然在迷雾深处，对望着那片火光。他们正凝望着这第三次燃烧中的庞然巨物，另一首迷失在迷雾之海中的船只，在雾气中遭受着同样的待遇。这艘船被风与时间所蚀刻，船员们的面容模糊不清，船首像的面容也模糊不清。它在远处烧作灰烬，光芒耀目，火势席卷，看不起生锈的铜牌上被反复刻下的名字。最终一切燃烧殆尽，这艘船沉入更为未知的海域底部，迷雾依旧，而火光消逝，就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