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骨(4)

“爹，要想人前显贵，必定人后受罪，您教我的，不忍一忍，磨一磨，我这个女弟子怎能成角儿呢？有一口气儿，我就要把戏唱下去。”
李师傅一愣，随即笑道，
“好！不愧是爹的女儿，你好好把这戏给唱下去！”
于是母亲在这小小的戏院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练戏唱戏。
十二岁那年，母亲首次登台演出，演了一个小小的角色，两三句唱词，演起来却是稳当自如，与角色神合。
戏院外，在离这座小镇不远的城市——南京，这一年元旦，一位名叫孙文的人宣告了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中华民国政府成立了。这一年不再被叫作清宣统四年，而是民国元年。
朝代就这样换了。母亲问，
“爹，民国会是什么样的啊？”
“言儿呀，以后怎么样爹可不清楚，只是无论这朝代怎么换，你要记住，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戏唱下去，人活下去。这戏呀，祖宗的道理，国家民族的脊梁精神气，可都包含在这里头啰！”
随后几年，娘开始渐渐注意到了这戏院外的变化。戏台下的观众席里，男人留着长辫子的逐渐稀少了起来，身上的长袍马褂也改成了更加干净利索的款式，一些达官贵人的先生还穿起了新式的西装。女人们也开始穿起了风韵雅致的各色旗袍。

娘看着他们，在戏台上依旧唱着自己的戏。
娘二十四岁那年，民国十二年，北洋政府时代。大酒店里，她首次挑压轴戏的大梁，唱了一折《宇宙锋》。
一开场，念白过后，莲步轻移，慢慢踱到舞台中央，垂首站定，一声幽幽的“杜鹃枝头泣，血泪暗悲啼。”在抬头间从朱唇里吐了出来，伴着眼神里无尽凄美的哀戚。到了装疯那一段，双抛袖，快步跑，向里右转身，左袖掏出反举肩后，一整套动作熟练流畅，深水波澜。随后，钗饰掉落，鬓发散乱，各种水袖动作纷至变换，手势加上眼神无一不伴随着疯癫的情态，忽轻忽重，忽紧忽慢，忽刚忽柔，万千变化都融为一体了。整个表演一气呵成，余音绕梁，余韵袅袅。台下雷鸣一般的掌声响起的时候，娘知道自己开始入戏了。
演出大获成功，李师傅对娘说：“现在，你可要成角儿了喔。”
“爹，别寒碜我了，现在这戏才刚刚开始唱呢。”
演出后，娘扶着李师傅回戏院去，两辆黄包车在街上的路口已恭候多时。坐在黄包车上的娘眼睛无意地扫射着街道的两旁，突然，一团模糊的东西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她的心仿佛被什么猛扎了一下，随即叫车夫停住了车。娘朝那团东西走过去，慢慢走近时，才渐渐看清那是一卷破烂的灰色草席裹着什么，娘颤抖着手把那草席掀开，一个婴孩的尸体赫然现在了眼前，那尸体已冻得紫黑，没有一点生气，本应光滑的皮肤上全是坑坑洼洼，身上的冻疮像树瘤子一样布满光溜溜裸露着的全身，那些瘤子般的伤里有的还流着黄琥珀色的脓液，几只蚊蚋黑乎乎盘旋在四周。娘第一次看到这么被抛在街巷里的死婴，婴儿闭着眼睛，娘却直愣愣地感到那眼皮下空洞深黑的眼神透进自己的脊骨来，浑身一阵战栗，每个神经都被撕扯出剜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