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橙子(13)

跑动消减了大脑的麻木感，几幅片段断续地浮出水面。她记得早高峰的地铁，有人极不安分，回头望去却扫过一片默然的脸。记得第一份实习工作，聚餐时同事假借醉态在她大腿上摸了一把。记得身体发育之初，小学课间，细长眼的小男孩回过头用铅笔捅她的胸脯。他边躲闪，嘴里边发出怪音，又朝同桌大喊“别以为我不敢”。
是啊，别以为我不敢。无处不在的污秽涎液侵蚀着身躯。它伪装得冠冕堂皇，差点就让人以为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事实上，她拥有杀人的勇气，尤其当她们站在一起。
出口就在不远处。纪文嘉走到旁边，踏进先前胡乱踢倒在路边的高跟鞋。唐宁宁几乎忘了她刚才一直赤脚踩着砂砾碎石奔跑。那该有多痛？但她并未面露难色，而是靠近了，伸手在她肩膀施以轻柔的力度。原来画中端庄的淑女也不会时时刻刻保持完美，她看见眼下细纹，还有额头一层汗水和细小绒毛。手指几处伤口渗出血珠，是玻璃飞溅时划破的。外面依旧灯火通明，鸣笛，交谈，喧闹，各种声音交织为都市的夜。她的半张脸沐浴在光里，唇色干枯。呼吸管道涌上犹如烧灼的痛感，唐宁宁内心领会了她的安慰，还想碰一碰那潮汐平息的黑色海浪。

“跟我走吧，”她说，“送你回家。”
车子是鲜艳的红，张扬，幸运地尚未被交警贴上罚单。纪文嘉利落地从后备箱取出舒适的帆布鞋，再把美丽却折磨的那双丢进去，仿佛她经常这么做。唐宁宁坐在副驾驶位，浑身还遗留着紧绷过度的酸楚。车主人探过半个身子拉开她面前的储物格子：止痛药、香烟盒、卫生用品、纸巾，最终在卷乱的文件里翻出一小包糖放在她手里。引擎启动，车内澄黄温暖。空气中没有令人眩晕的机油和皮革，反而弥漫着软糖倾洒的浓郁甜香。她开始掌控方向盘，很熟练。视线不时移向右后视镜，为了安全驾驶的必要步骤。唐宁宁坐在那，拨开糖纸。她又一次想到她用裙摆当作果篮，饱满多汁的橙子在里面滚来滚去。
“你家在哪？”
“在东边……”她报上一个地址。
“啊，我记得子翊家好像也在那。”纪文嘉似乎感到微弱的惊讶，“真巧。”
她早该猜到答案，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白日的烦忧纠葛已经邈然远逝。她们简单闲聊了几句，皆默契地对刚才的事闭口不谈。糖果清甜于齿间扩散，车子向东驶去，云厦高楼上繁复的荧光逐渐熄灭。某一时刻，她感到沿路奔流不息的同行者似乎都放缓了速度。前方夜色深重的天空里蓦然升起一朵绚烂的烟花，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它们绽放，同时燃烬、消亡，徒留下虚幻的光影。一些念头在脑海开花结果，也许几百年前，伟大哲人的思想珍瑰中曾透露过浪漫的端倪。刹那即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