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

某天夜里我走入一家拉面馆。我已经一天没有饮与食，直到上一秒才从杂务中脱身。我感到晦暗不明的恶意在我这层皮底下缓缓流动，产生了一种与我劣等的人生相衬的低俗感想。
屋内灯光暧昧，弥漫着烧焦的酱油味。我注意到人造皮革制成的沙发的角落里，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蜷缩着。她的眼总是盯住某处，但从眼神中看不出愤怒或恐惧，她大概生就这副样子。没有其他客人。店长瘦削面庞，皱纹深，正于案板上切东西。我问他道：
“还卖呢么？”
“再过半个钟头打烊，您随便坐，”他抬起头看一眼那女人，接下去说，“扫码下单。”
不久面端上来了。我喜欢面条，能在庸俗的日子的末尾处，喝上一碗面条，是件不错的事。我吸几口汤，将面条稍一翻动，只见一具虫尸浮上来。虫已死了，鱼鳞似的薄薄一片，大约是迷你的蟑螂崽，我不清楚。北方才有这样小号的，南方的则要大上许多，我想。我将店长叫道近旁问他道：
“有餐巾纸吗？”
“一块一包。”
于是又付了一元钱。用纸将碗壁上晾着的虫尸，轻轻拭去了。
早年间如果菜里吃出苍蝇，某些老板会要求店小二会以不被人察觉的迅速，将苍蝇生吞下去，以此谢罪。近来听闻因吃出异物而对店家大打出手的事，街上也是常有的。
可我累极了，神经极大地衰弱了。我的眉眼，我的肉体和欲望，都于一瞬间苍老了。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想什么都不做。我是一个彻底怯懦的无名之辈，甚至不敢对店长说明我吃出了一只虫。
我吃净了剩余的面条，我喜欢面条，汤我没怎么再喝。离开时肚子不再饿了，我有些满意。
多年之后，与一位留洋过的饱学之士，谈论起国人宽忍的品格时，我忽然想到这件小事。那虫似乎仍在我脑中不肯散去，我向他讲了这事。他听罢沉吟一番说：
“国人永远是这样，不肯发声，不敢发声，宁愿吃亏也不愿出头。殊不知你纵容他漏了虫在碗里，明天，在你之后的食客仍然要受害。你看似行了善，实际上是促成罪恶。”
那女人乃是店长的妻子，儿子夭折了，她这才发了疯。可是，嗨，我提这些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