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御厨（TXT）(2)

刘播就很奇怪，这种半饥半饱的日子，别人全都不可逆转地瘦下去，我叔叔整天忙忙活活的，不但没瘦，反而迅猛长膘，整个身子膨大了一圈。本来不大不小的眼睛，竟然只剩了五分硬币那么窄的一道暖昧的缝隙，看见他也是躲躲闪闪的。刘播就觉得，我叔叔肯定有名堂，近水楼台嘛，说不定是贪污私吞了。若在太平盛世，他也就糊涂庙糊涂神了；这种时候粮食贵比黄金，他必须监视每一粒的去向。那天夜深人静，刘播故意潜到食堂查看，正撞见我叔叔站在厨房的灯影里，嘴还在嚅动着，显然正在吃着什么，一见有人来了，便麻溜把手上的吃头背在了身后。 
人赃俱在，刘播很生气，刘播眼睛喷火了。
我叔叔嘿嘿赔笑说，队长，你咋来了？ 
刘播谠，我不再是君子了，我也不再远庖厨了。 
我叔叔说，食堂有我，你不用操心。 
刘播说，我怎么能不操心？别人都在挨饿，你倒是挺长膘的。多少斤啦？ 我叔叔依然嘿嘿说，没称过，总在一百左右浮动。 
刘播声音颤抖着，指头差点儿就戳到了他的鼻子尖儿，说狗日的马本良，真没想到，原来你是一只虱子！
我叔叔怔住了。因为那时日子艰苦，虱子人人皆有，属于全民普及的共有之物，甚至不叫虱子，叫光荣虫，被赋予了新潮时尚的政治含义。有一首打油诗是这样写的：抬头看见满天星，伸手摸到了光荣虫。

青天是大房顶，星星是银钉；虱子是芝麻，咱们是烧饼……我叔叔马御厨就有些糊涂，虱子是好的呢，还是不好的呢？头头是在表扬呢，还是在批评呢？我叔叔不知如何回答了，再说他的嘴里还塞着没嚼完的东西，一张嘴就要暴露。情急之中，就朝刘播嘿嘿地傻笑，看着就像弱智似的。
刘播冷着脸命令，你吃的什么，把手拿过来！
我叔叔吱吱扭扭的，到底还是把手里的东西亮出来，竟然是一把野菜。刘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叔叔一直在演绎“神农尝百草”的故事，哪种能吃，哪种不能吃，他都要先行尝试，有了明确无误的结果，再采回来掺进粮食里，结果就闹得浑身浮肿。刘播伸出的指头收不回来了，就顺势对着他荧荧发光的额头戳下去，登时出现了一个苍白的深坑，而且好半天不能平复。刘播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下来了，他把我叔叔抱住，说好兄弟，让你受苦了！我叔叔这才呕出嘴里那团绿唧唧的东西，说既然你信得过我，就是豁出命来，我也得对得起你！
有一天夜里，别人都睡下了，我叔叔锁好食堂，看见刘播屋里的灯还亮着，就去找他说事。刘播光着身子，只穿一件小裤衩，嶙峋的肋条上覆盖着薄薄的肚皮，一副不折不扣的饥民形象。起初他还以为他在写材料，就屏息静气地走拢过去，到了跟前才发现，原来他正伏在灯下专注地捉虱子，逮住一个，就放到油灯盏里烹煎，直烧得咝咝啦啦，爆豆般炸响着。刘播眼睛直勾勾的，长鲸吸水一般，贪婪地向里吸气，一吸，肚皮就呼嗒呼嗒，很像当风的窗户纸，用指头一捅就要破了。刘播看见了我叔叔，没叫他的名，也没叫他的外号，而是叫他马老第，就像谵妄的病人那样喃喃呓语，说马老弟，快闻快闻，多香的烤肉味呀，就算是我请你的客了！我叔叔呆呆地看着他，直看得泪眼蒙咙，就觉得，是他这个御厨失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