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南山春尽（上）(4)

他耳边隐隐地，听到穿透时空饱经打磨的怀想落地有声，像终于一吐为快，心上都微微一轻：“你们还有联系吗？”他如是问。
兰樱幽黑的眼睫低垂下去，声音似乎都变得悠远冥然：“我该说——先生。您若看见了她的母国现在这副模样，先生，您会庆幸她得免于经历这些的。”她也有些冷，冷得她些微心虚起来：“难道不是吗？”少见的反问句。
布拉金斯基缓缓地吐息，仰头靠向卡座靠背。他分不清了，怀想落地的声音像亿万年前的凝脂从松树上滴落，结成琥珀，在悠久时光里低调地生辉熠熠；或者那是法官判决时的定音锤。他总感觉自己隐有幻想，幻想和预感并存，在历经沧桑之后，带着一身时间之海留下的潮水，从千万人里穿过，便只余荡起一圈涟漪的气力了。打小以来偏向淡漠的情感隔了一层雪雾色，看不清晰，摸不着，却总是在心底深处一震一震的，振幅渐次增大，他开始感到疼痛；他摸了摸心口，想到杯中的伏特加还没有喝完，想到那个在两强之间摇摆的南方的国家把指针对准他们北国这一边的年代，太久远了，久远得在耳膜边层层激荡。
“二战结束后，部分由于美方的阻挠，中/国并未向日/本索取赔偿；71年，中国重返联/合/国；72年初，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正常化，而后日方嗅觉灵敏，闻风而动，同年与中国建交……”

他原以为那是自己脑海里对近期时事的不自觉复述，然而慢慢地才意识到，那是兰樱低声地用俄语念着同样的内容。“先生。”她从偏高的酒桌后些微前倾，依旧低低地，用那老式的称呼唤他的神志。“‘外面的人’不知道人民在经历什么，先生。”他睁眼看去时，她正苍凉地笑，“‘里面’的高层们也不知道，或者说装作不知道。只有人民自己知道。现在我的母国，只是一个粉饰太平的国度而已。”
“而现在中/苏/决/裂局势已经落成，中/美/关系也已解冻了，先生。”她着重地补充道，“它巧妙地迎合周旋……它们都是。我是说，我的母国和父国，都是。那其实是一种，暂时身为弱者时的自觉。”
她晃着杯中剩下的一点碎冰，在它们碰撞的声响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
他想起来了，或者说，他当然记得——从前也有人对他说过相同的话。他记得那人在午后阳光里逆光而立，身影渐次清晰，仿佛一滴笔墨落下，便能迎着光晃破所有的朦胧。
“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先生。”那年轻女孩隐晦地如此说道。按理说她此时眼里当闪动一丝慧黠，或者说他看出她原本想要做出这样的姿态，却终究没有成功。相反地，那故作的无忧的慧黠只在表面浮动了一层，便像南国再南部偶尔一次低温冬季里池塘表面的薄冰一样碎裂，留下两眼几近薄情的通透和静默，再往深处看去，是隐隐将要溢出的悲凉。她并起双脚，中规中矩地向他鞠了一躬，捧着两本厚重的俄语书转身离开，黑色的长裙摆在风里微微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