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南山春尽(上)(2)
又是沉默,默契的沉默,在被壁炉和烈酒勉强烘暖的冬夜里,相对着消磨、不开口。
那一厢也当是冬夜……在他看不到的另一边,东边,如今世上唯一存活的古国、悠久历史文化当之无愧的霸主——尽管他们通常都不提这些。那个国家刚历经最彻底的抽筋换骨二十年初始,现今世上那些作为龙头的国家,包括他的国度,包括对面那女子父亲的国度,都在多少有些漠不关心的姿态下用眼角瞥着“那个国家”,看它摸爬滚打地探索,不留神自己把自己推进可笑的深渊,沉在不见天光的漫漫冬夜底端。以至于——“没法再待了。”那少言的女子如此论断,然后在少量酒精的作用下情绪愈加展露,却不是大声呼喊的激动,是深切的、浸到骨髓当中去的悲愤与无奈,透露在连绵不断的喃喃自语里越拉越长。
偶像崇拜。他想起不到十年前同样被“那一边”批判过的东西,在耳闻的重蹈覆辙中深感荒唐;而他——最令他难以置信的是,那些一向被他仰慕和深信不疑的,那新生羸弱的外皮下源远流长的历史骄傲,竟正在被它自己的国民亲手一件一件砸碎吗?
他杯中的酒在栗栗颤抖,心里的寒战通过握杯的手传过去。
“我是逃出来的。”她玩味地把“逃”这个字在自己的舌尖翻了两圈,“逃去日本——幸好本田葵已经死了。确认他死了,我才谎称寻亲,在那儿生活了一段时日,没日没夜地学习日语和他们的生活习惯;再辗转北上至此。好歹也让大学里学的东西有个安放之地。不得不说,先生,”她自嘲地笑了笑,“真冷。来的路也是,这里也是。究其根本,我的感受也是。”
言语间她仍用那种老式的称呼称他“先生”,尽管是俄语,却在他经了解那两国的文化后听来,还保留着古旧的中式称呼、以及音译过去的日式称呼的原型,封存着一种经久的震动。
“但反正被排挤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再次冷淡地下论断,只不过这次改为针对自身,“本田葵生理学意义上的女儿,加上一位货真价实的中国母亲——这个身份太尴尬了,先生。那两国爆发战争,余韵未去,就在您在大学教我们读书那会儿,我自己时时都怕谁戳穿我的真实身份,每时每刻都在怕,逼得自己要发疯;好了,现在他们开始查根/正/苗/红了,稍微翻一翻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中/国待不下去,我又不想去日/本,因为总感觉有本田葵的痕迹在;来苏/联,敏感的决裂时期,又得把中/国血统那页翻过,一改之前的作风谎称自己是日本人,纯种的。”她顿了顿,周身浮现出一种苍凉的笑意:“我在哪儿都是借来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