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人

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家了。故乡在我的印象中却原来已经是一个模糊的记号了。当我回想起昨晚母亲那近乎是哀求的话语时，我已怔怔的坐在火车车厢中好几个小时了。火车仍旧肆无忌惮的在夜里奔跑，而我那不清晰的记忆则是带我来到了一段久违的、泛黄的时光中。
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年纪还小，抱着这样那样的懵懂情绪，怯怯的同他道：爷爷爷爷，爸爸让我给他打瓶酒……说着，把小小的手张开，露出几张脏兮兮的纸币。而他呢，笑一笑，转个身，随手接过我手中的纸币，放进了货架里面的一个灰色烟盒。然后再拿过酒瓶，提起舀子，右手颤颤巍巍的往瓶中倒酒。有些混浊的酒水就顺着细长的瓶颈滑进了瓶中。而那时的我呢，总是疑心些许洒落在瓶外的酒水，也会算在酒水钱里，于是老是用一种“不善”的目光盯着这个面相古怪的老爷爷，颇有些忿忿的意味。直到有一天他好像是看出了点什么，乐呵呵的调侃了我一句，我才终于羞红了脸，感到不好意思。
他卖烟酒，自己却并不沾。父亲每次大醉胡话无数时，我就跑到他小小的店铺里，摸着冰冷的酒瓶，一个人发呆，天黑了，便偷偷的跑回家。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从来不喝酒却要卖呢？他抹了抹我眼角的泪花，笑着反问我，你怎么知道爷爷不喝啊？爷爷其实也喝酒，况且还要靠卖酒维持生计啊。他话说到这里，顿了顿，混浊的老眼和他桶中的酒一样深邃，接着道：“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年轻的时候呢，爷爷和你爸一样，嗜酒如命，把“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句话奉为经典。一个劲的喝，昏天黑地的，喝了吐，吐了喝。没有休止。
然后呢？我究竟解除了什么样的忧愁呢？
我解除了婚姻家庭之苦。
你奶奶带着你叔叔离开了我。你爷爷的家人啊，再也没有理会爷爷的。而当时的爷爷啊，从来不明白这些事情发生的根本原因所在，碰到这样的痛苦怎么办？还是喝。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瓶接一瓶的喝着可笑的解忧酒……”
“醒来时，爷爷就躺在医院了。”他这样向我讲述，语气很平淡。“爷爷在医院发了三天的呆，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沾过烟酒。再后来，来到这里，开了这个小店，见到了你。”他还是很简单的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
我不乐意，就对他说，爷爷你不是好人，你自己戒了烟酒，却还卖烟酒给别人，不劝别人，还来害别人，害爸爸。
他似乎是有点哑然失笑的无可奈何。举着我乐呵呵的说：“戒烟戒酒啊，别人是管不了的，永远只能靠自己。而借酒浇愁与酒后乱性之间本来就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死循环。倘若别人能够助他戒除，又怎会令人沉沦？”
“至于爷爷卖烟酒……总会有人卖啊。”他说的很坦然，坦然到我无力反驳。
这也是我后来始终不愿意回家的根源所在。当我看到爸妈因为烟酒而愈吵愈烈，我仿佛已经能够预见到和他经历相同的事情即将发生在我的家中。我开始感到焦躁，开始对父亲反感，直到我的一去不回。
这些年，在外面形单影只，风风雨雨，一个人也就这么扛了过来。事业不顺时也会想到家里的情况，也会想要打个电话回去。但号码终究还是没拨出去。偶尔母亲打过来，也是敷衍几句了事。到得现在，终于还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