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进学解

戊戌冬至，时属六更，班主任召群生于容膝，诲之曰：“盛矣哉！今之盛世，大道之行也。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天下贤士，皆有所用；华厦危楼；皆已具兴；大道通衢，皆已修缮；天灾时变，皆已预控；风俗教化，皆已敦厚。外无虎豹之患，内无分邦之忧。上可乘九天之揽月，下可潜五洋之捉鳖。天涯比邻，岂非梦幻；坐地千里，已为现实。凤鸟已至，河将出图。”
言未既，有一童子咥之曰：“四海兴至此，焉得吾辈暴霜露而斩荆棘，起于鸡鸣，遁于夜莺，孜孜恳恳，直为一蜗角虚名耶？”
班主任喟然曰：“噫！鄙哉！学问之精进，岂由声名所系？昔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盖学于道，拘于德，游于艺，乐亦遂生耳。昔者夫子披阅十载而会六书，朱子增删五次而著四书集注，可谓鞠躬而尽瘁，呕心而沥血矣。当是时，寒士之书，屈指而可数。达道之径，人多而狭幽。欲观古经而难会其意，佶屈聱牙而不知所云，实乃末由也已矣。然今之学界，蔚然可观。群才云涌，为其著注。非惟古经有迹可循，西洋之语抑亦可闻。一书既读，万卷又成。是可谓目无暇接，品不欲尽耳。而庠序之制方完具，通天之阁已建成。举善而教不能，此师之任也。勤学而又所立，此生之责也。二三子，吾将道夫先路，可不勉哉！”
又一童生扺掌而笑，拍案而起，嬉曰：“夫子之迂焉至此也！余已从师之学春秋有三，尚闻师亦出于寒窗之士也。且知先生博览群策，手不释卷。夏则不辟酷热，冬则不畏严寒。众人皆眠，惟君尚醒。悬梁刺股，笔耕不辍。小疾不以为意，大疾以不以为辞。余观君之讫讫，苍天尚感以泣，日月以动以黯。然君卒乃名落孙山，何以落魄至此矣。且夫余观之学义，虽辟其由亦限其境，岂有‘独立之思想，自由之人格’之说哉。吾辈之境，与笼中鹦哥何以异？食之则食，未可择其食。受以人语，而未可言鸟语。举翅欲翔而笼甚坚，欲弃其生而鞭笞至，何其之悲哉。竟至啼血而无人解，徒有伯乐亦无敢释。寻死为辱，不足为人道也。明之八股，清之文狱，视今之教，掩其表而曾其质。一失足成，则留千古之遗恨矣。昔者子建七步成诗，温生八叉而作，实乃天资非常。今之众人，其下昔人也远矣，柱香之际，瞬而成文。
烟阁英雄，囫囵而视。若合一契，评之为佳。参差不符，弃之苴芥。黑白丹砂定运于人，岂可知其贤与不贤乎？诗有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今之众生，奋奋然拾人牙慧，皇皇然左窥右瞟。既成，洋洋然自得于轩冕，飘飘然自矜为天材。毁砚损笔，焚书燃包。问之，则曰：‘幸哉，吾可久脱于苦海矣。’此可谓知切磋琢磨者乎？”
班主任扶镜而视，曰：“噫！子来前。余闻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百层高台，起于累土。今余奉天命以聚土而植树，实乃余之幸矣。以余之庸，尚可道夫后生，奉于社稷，诚应感恩戴德。陨首结草，亦难报其天恩，何得之怨乎？且子之羽翼未丰，思虑尚于襁褓。文亦前矛后盾，不合事理。若子者，何尝不见笑于大方之家，安得以智之区区而论于经纶之浩浩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则无以躬稼。四书不诵，诗礼不学，则无以言立。今子陋见，管窥蠡测，独见其不知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