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位画家的谈话

钥匙打不开门。他又重复试了好几遍，钥匙卡在门锁里，重复着“咔咔”的单调响声。面前的房门老旧而执拗，他终于失去耐心，拳头在门上砸出沉闷的声音。
将发未发的吼声堵在他的喉间，涨得他心里难受。漫天星光的夜晚，月光就流淌在他的脚边，可他独自一人伫立在偌大 而空旷的世界中，像一只被大雨淋透了的败狗。
“到十五岁之前我一直很叛逆，”有个男孩曾这样对我说，“后来有个晚上和人- -起混进一家酒吧， 可在我看到那些半裸的男男女女拥挤在舞池里跳贴面舞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恶心极了，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那个地方。我在家门前站了- -晚上，就觉得很孤单，想找个人陪我说说话，可是没有人，四周那么安静。
我开始自己画画，学会自己和自己独处，世间万物在我的笔下从此都成了黑白默片，只有天空尽头的高原才是蔚蓝的，落日的余晖倾泻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明明寸草不生，却那样生机勃勃。”
你想当艺术家?女人歪着头，皱着眉看他。
他半声不吭，只是摇了摇头来表达自己过分生硬的否认。
那就多花点时间去读书。她的动作没有半分轻柔，拖鞋后脚跟啪啪地打着地面，啪过来又啪过去，中间夹带着一杯水落 到桌面的"砰”一声，最后那房门风风火火的啪嗒关.上了，可争吵的声音仍旧不可避免地传来。
钱，儿子，钱,儿子，钱钱钱..他无法理解这些俗气的大人，他们的眼睛好像长在下巴上，永远只看得见掉落地上的硬币，而不是盛开在面前的花儿。
他已在一张肖像画上停了许久，画中的女人面带三分笑，可他的笔始终悬在她微微眯起的眼角上，不知到底该在这里添多少纹路，和在她的鬢间画多少白发。最后他决定在画的边缘画满盛开的玫瑰花，要涂_上鲜红灿烂的颜色。
“你现在至少看上去不俗气。你有画家的气质。"我评价他说。
“但我不是。大学毕业后我成为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每天为拥挤的地铁苦恼。不动声色地生活，庸庸碌碌地工作，一天中的失望更多，欢喜更少，悲伤是淡淡的，幸福也是小小的，很平庸也很普通。生活就像长流的细水，其实也没有我当初想象的那么波澜壮阔。”
这回就算是没人锁过的门，也再也打不开了。锈迹斑斑的门锁,再也无法契合任何一把钥匙了。曾经他所画过的画,所做过的梦，所流的泪，统统都尘封在了那个年代久远的房间里。紧闭的房门锁住了他所有平淡无奇的过往和他所爱的人，如今他满身挟裹风雨，带着成长在骨髓里深深钉下的钢钉，终于再也找不回那个能在他在家门前弯腰脱鞋袜时，能对他说一句"你回来 了”的人了。
他背靠在紫荆花树的树干上，面朝东方的天空,落日余晖浅浅地映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脸侧投下一-片厚重的黑影，而他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前方--那个油画般的造型，我至今都很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