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末日的末日(2)

他的麦田在房子旁，一望无际的金色海洋随着秋风滚起一阵又一阵麦浪。麦子可以收割了，但他不需要动手，他是首席生存官，他的工作是生存而不是种田，自然有早已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帮他干活。虽然他的生活必需品都可以全自动生产，但他还是倔强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而不是麻烦机器人——即使搭载着没有自主思考权利与能力的低级AI的劳动型机器人绝不会喊累——否则他会感到很屈辱。但是由于他的身体已经退化到无法与他的祖先那善于长时间劳作的身体媲美，所以种田由机器人代劳。
与他为邻的是两座朦胧的巨山。第一座山略小，是他每一次意识转移后遗留躯体的墓碑立体阵列，墓碑只刻着生卒年月，每一块墓碑都只有扑克牌大小，即便如此，这座山还是有泰居民楼那么高，遗体都被火化并海葬了。第二座山更大，孤独地屹立在那里，在阳光下闪着蓝色的金属光泽，在远处看去好像一片沉积在地面的蓝色乌云，那是量子芯片堆成的高山，其他“人”就在里面。这就是一台超级电脑的内存，每个“人”都是内存中的一个软件，在内存里面“人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些量子脉冲的组合罢了，他一直这么觉得。
事实上，在里面可以真正的随心所欲，创造想要的一切，虽然只是一些量子脉冲组合罢了。但这种生活像毒品一样，一旦经历过那种生活，谁都无法再出来，充满烦恼的现实世界对他们如同地狱一般。在那里，你可以创造一个有兆亿人口的银河帝国，在那里你是帝王；你可以经历一千次一万种你渴望或不敢渴望的生活；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的主宰，比神更有力量。就在这里，想象与现实是一个东西，当你的想象出现，想象同时也就变成现实了，当然，是量子芯片内的现实。就在这个那么美丽的地方，唯一的限制就是想象力。
但那毕竟本质上还是想象，虽充满苦难但却真实的世界才具有真正的意义，形而上的意义。所有人都进去了，地球就没人了，人类如此下去终将会消亡。但像他那样悲天悯人的思想在当时已不多见，每个人最终的目标都是享乐。所以当意识上传技术发展成熟之时，便是人类文明灭亡之日。他也无法左右他人的选择，蒙田说：“死的自由若要商量，生命就无异是一种奴役。”这是人类自己的选择。
在那个地球还有人，人还是人的年代，众多的文学作品不约而同地将末日描绘得既黑暗又绝望，人类如一个离开母亲怀抱的婴儿，惊恐占据了这个婴儿的思维，人类孤独又无助。谁曾想真正的末日竟如此甜美，没有任何抵抗，这一次，死神赢了，人类败得心甘情愿。
即使已经毫无翻盘的希望，即使现实如此黑暗，他的生活还是得继续。他不只是生存，还是生活。人类不该为厥草而劳作。他读书，他读哲学，他读文学，他读科学。他还学习了艺术。他想到维特根斯坦：“这里的风景是寂静的，或许是美好的；我的意思是它寂静的严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对这种生活很满意。
很久很以后，久他躺在手工粗制的木床上，枕着手工粗制的粗麻枕头，盖着手工粗制的单薄的毯子，盯着墙上手工装裱的一幅毛笔字。经过漫长的岁月，即使当年最高级的纸张也泛黄老旧，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也含糊不清，但他并不舍得把他丢掉。虽然老眼已昏花，他仍然知道上面写着什么。那是：“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是一个科幻作家写的，那人叫什么来着？刘磁欣？还是刘慈欣？他不记得了。他也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的人了，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就这样想着，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他睡着了，他睡得很沉。他做了一个梦——这很奇怪，他已经很久不做梦了——他梦到了人，很多很多人，真正的人，他们终于苏醒了。在一切都结束后，一切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