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影(迫真)
回家变卖典质,先辈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先辈赋闲。丧事完毕,先辈要到下北泽谋事,我也要回东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下北泽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车站,下午上车北去。先辈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本社里几个体育部员送我过去。他再三嘱咐部员,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部员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东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好意思呢,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白色t体恤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腚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先辈,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林檎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先辈是一个矮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白布小衫,穿着黑布小短裤,黑黄色卷毛,蠕动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矮小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林檎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林檎塞进身体,自己慢慢爬下,带着林檎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林檎一股脑儿放在我的胸上。
于是扑扑衣上的粪屑,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你改悔罢!”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先辈和我都是东奔西走,本社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恨,恨,恨,啊!。”我读到此处,在池沼的泪光中,又看见那恶臭的,白色体恤,黑布短裤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