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本雅明:驼背小人(上)(8)
儿童读物
从学校的图书馆,我得到了最心爱的儿童读物。它们被分发到低年级的班上,班主任喊到我的名字以后,这本书就踏上了越过一张张课桌的旅程。一个同学把它传给另一个同学,或者它越过同学们的头顶被交到我这个申请人的手中。书页上沾着读者的手印,连接书页的装订线上下突出的两端也脏乎乎的。特别是书脊受到了很大损耗,所以封面和封底也自行移动了,书的切面歪斜着,就像小阶梯和小平台一样。而书页上挂有细细的网线,仿佛夏末树枝间的细丝。在初学阅读的时候,我曾经把自己编织其中。
书放在那张实在太高的桌子上。阅读时我把双耳堵住,这种无声的叙述我何尝没有亲耳聆听过?当然不是听父亲说话。然而在冬天,有时候我站在暖室的窗边,外面的暴风雪会这样向我无声地叙述。虽然因为新雪片迅速而密集地盖住了旧雪片,我从未完全听懂过这种叙述的内容。我还没来得及和一团雪片好好亲近,就发现另一团雪片已经倏然压下,取代了前一团的位置。但是现在时机到了,我通过阅读密密麻麻的文字得以探寻当初我在窗边听不懂的故事。我在故事中遇到的这些遥远的国度,就像那些雪片一样亲昵地互相交织嬉戏。而且因为当雪花飞舞时,远方的国度不再引向遥远,而是引入内心,所以巴比伦和巴格达,阿卡和阿拉斯加,特罗姆瑟和德兰士瓦都坐落在我的心中。书本中温和而悠闲的空气缭绕在这些城池中,其中的流血和冒险故事是那样地让我心驰神往,以至于我对于这些破旧的书本永远忠心耿耿。
或许我还是更忠心于那些比这更早的,已经寻之不得的书本?就是我仅有一次在梦中得以重见,美妙无比的那几本?这几本书叫什么名字?我除了它们失踪已久和我再也未能找到它们以外,便一无所知。梦中,它们躺在二个柜子里,醒来以后,我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柜子。然而在梦中我们仿佛是老相识。这些书不是竖立着,而是平躺在柜子里一个风雨不定的角落。书本里仿佛雷雨交加。如果打开一本,我一定会被其文字带入一个变化多端、阴霾昏暗、云朵飘飘和孕育着纷繁色彩的宽大怀抱之中。这些色彩翻腾着并且变幻不定。它们最后总是变成一种紫色,就像被屠宰后的动物内脏的颜色。和这种遭人唾弃的紫色一样无可名状和意味深长的是这些书的名字。我觉得它们一本比一本离奇,一本比一本亲切。但是,就在得以抓住其中的一本之前,我醒了,在梦中还没来得及摸一摸那几本昔日的儿童读本。
冬日的早晨
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许愿的仙女,但是只有很少的人还记得自己许过的那个愿。所以也很少有人会察觉到,在他们的生活里,仙女已经成全了他们的愿望。我记得自己那个被成全了的愿望,我不想说,它比童话里的孩子所许的愿更聪明。冬天,清晨六点半,当手电筒的灯光向我的床头移来,女佣的影子被投射到天花板上时,这个愿望便浮上我的心头。壁炉里点起了火,很快这团火焰就朝我张望了。它好像被挤在一个过小的匣子里,在那儿煤块压得它动弹不得。这个挨得很近的小匣子开始工作起来时竟如此蔚为大观,虽然它比我还要矮小,女佣对于它必须比朝向我时更低地弯下腰。当这一切就绪时,女佣就把一个苹果放进炉瞠里烤。很快炉门的栅栏就被跳动的红色火焰映在地板上。困倦的我感到有这样的画面对于这一天就足够了。每天的此刻都是如此,只有女佣的声音打搅了冬天早晨我与屋内物件亲近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