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一盏油灯，烧到半截的灯芯散发出一圈黄晕，我打量着灯底下爬满皱纹的脸。跪坐对饮，散发着伴随热气的香味的上好烧酒，借它抵御窗外飞雪的严寒。
他满头白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束，还有凌乱的发，他就让它们错杂伸展着，他留着一字胡须，眸子里全是苍白。
他一直没有开口，三天前，他倒在屋子门口，屋外是龙吟般呼啸的寒风，夹杂着连续不断的飞雪，他是从暴风雪中走来的将军，倒下时身着如同从血池中捞上来的铠甲。三天了，他接受我给他的衣服，喝我给他的烧酒，就是不曾开口说说他的故事。
每日对坐，我对他没有减少好奇和兴趣，三日以来，我用尽一天时间对坐观察他，渴望从那盘曲的皱纹中解读出他的秘密。
“余从三万人马北荡贼寇”，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谁在说话，直到我意识到他终于开口了，我按住内心喜悦，给他添满了酒杯，“西北大漠，冰冻数尺，穷发之地，烈风呼啸，余常自比黄盖严颜，以虎威将军领兵讨贼，踌躇满志，自以有万夫莫敌之勇，满弓射雕之力，直趋大漠深处。”
如此自信的句子，他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竟发出毫无感情的声音，我坐直了身子，渴望他再诉说下去。
那晚，他没说多少，第二天，我在河中看到了他的尸体，他身着铠甲，投水自尽。
他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将军，他以为自己强于常人，殊不知他不过有好机遇，爱显示自己才官位至此，他以为别人无法和自己一样，他主动带兵攻打漠北贼寇。
他带了三万人，回来了一个人，他把所有的亲信都留在了那里，还有他的三个儿子，他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人的死去，他亲眼看着自己如何从万人追随变成孤身一人，他大喊着，冲杀着，直到被一只箭射下战马。他被贼寇捉住，他们让他看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头颅，看着那一双双原本满是感情如今永远无法表达的双眼。他的世界冷了，只剩下了呼啸的北风，他们放他回来，他其实已经把自己留在了风里，他被北风吹着吹着，已经吹散了身形，回来的不过是一具空壳，他只剩下寒冷做陪。
我坐在原来的位子，伸手向前想感受他坐过的位子，突然，我愣住了，我对面没有第二个位子，那里是一大面铜镜，也没有什么烧酒只是一盏黄灯，一个老人，一窗寒冷。
我想起了一切，我把自己留在了塞外，那片没有人的蛮荒。
我穿起了铠甲，我独坐这一座无人的城，全城人都死在了那场战斗中，血染红了视野所及的任何地方。
昔我当年勇，空许世无双。
倾城入大漠，燕脂紫沙场。
今我垂老矣，徒伴寒夜旁。
无人问孤城，凄凄独悲伤。
我站上了城墙，望着护城河，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