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下）(2)

“爸，我很好。”里赟啜了口咖啡。每次跟父亲的相处都算不上愉快，不论是哪一种形式的父女场景，她的父亲总自带有一种把各样场合的气氛都冻结的特殊技能。而她为了打破这种冰封，也神奇地学会了“以寒御寒”。她被父亲寄以男孩的期望而出生，在验明正身之后，父亲冷淡地挥袖而去；而她在跟母亲回到家里之后，报之以不分日夜的大哭。她被父亲要求高中毕业后按照风俗尽早嫁人；她还是瞒着他考取了理想的大学，从此离开他的视线去过自己的人生。她带着大她十岁、身份为她的老师且为丈夫的男子，依礼回祖宅，请他同意他们结婚；他即时登报断绝了与她的父女关系。然而，他们毕竟是父女。所以，在他病危的时候，家里人还是打来电话，叫她回家，送他最后一程。她回家了，他却拒绝让她进门。于是，父女再没有见过。然而，他们毕竟是父女，骨子里都有着坚硬到几乎不近人情的倔强。
她用自己手里的咖啡杯碰了碰右侧相框旁的那杯红酒，“妈，我很好。”母亲几乎都不会说起自己的事情，每天从早到晚，侍奉公婆、服侍丈夫、照顾女儿，从不会多说一句话。看着照片里的人，里赟第一次发现，她似乎一点儿都不了解母亲。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就是母亲；她甚至要很刻意地去想象，才能确定她的母亲，也是从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开始，逐渐长大，有着属于她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时代。作为母亲，她相当完美，有时甚至是过于完美。所以，才让里赟对她的所有记忆都牢牢地笼罩在母性的光辉中。在这样的记忆中，她就只是母亲。
然而，她过世前的那纸“遗书”撕裂了里赟记忆中完美母亲的光圈。她说，死后火化，骨灰撒入大海，不用通知祖宅里的任何人。她说，我恨那个地方，我不想再被那个家、那些人约束。她说，不用念我、奠我，免得让我走得不安生。她说，连你也不用记挂我，别拖累了彼此。所以，她记忆中的完美母亲其实只是一个极度分裂的狠心女人，她用纯良的皮囊兢兢业业地履行她这一世为人妻母的义务与责任，也用最为彻底、决绝的灵魂孜孜以求最为终极的自由。她的心狠在于她的伪装，在于她甚至不给她唯一的女儿以任何念想，更在于她对自己这一生的态度与安排。
里赟喝完了杯里的咖啡。一年一次的纪念，却总有种让她浑身汗毛倒竖的恐惧。她是他们的女儿，究竟在基因的延续中，她继受了多少她父母的倔强与心狠？作为振武的生母、振文的养母，她又传递了多少倔强和心狠给他们？在尚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之前，她会担心，这两个孩子会不会在自己的性格缺陷的影响下，开启不那么明亮愉快的人生。现在，她开始担心，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会不会因为“在一起”，而彼此怨怼、埋怨对方“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去厨房填满已经空了的咖啡杯。看着杯口蒸腾着的热气，里赟突然想起之前振武没看完的那本书里，写着“
人类的本质是不受他人意志影响的自由
”，
“因为我们的本质是信息，所以我们可以消除身体”。
这是振武找到的他想要、他能够跟振文在一起的理由。是啊，如果连身体都没有了，那么附着在这些身体上的性别、身份、社会关系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振武啊，振文会这样想吗？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和弟弟
/妹妹的振文，分明就比任何人都要在意“身体的存在”啊。你们的以后，要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