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离】从前从此(4)
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我运气太好,所以总能见到常人所没有机会见到的东西。
譬如仍在向煦台那个凉亭,仍是王上与慕容离,只是这一次睡着的人换做了慕容离。我便看到那个平日里蹑手蹑脚的大小孩,小心翼翼的抱起睡去的慕容离,一步一步的走回房间去。每一步都要走得很稳,就像怀里的是无价的珍宝,稍稍不小心就怕摔坏了。
又譬如一个帝王,特别是一个生性好动孩子气的帝王,却能够凝神静静坐在那处,精心的修剪每一盆羽琼,给它们浇水。
那时候我总觉得,那两个人似乎是在顶着一堵透明的墙,而又在墙内偷偷的相爱着。
但这一切没过多久就结束了,那是在均天三百三十六年的时候。天权境内的一个小村落,忽然爆发了某种疫病,很快就浸透了整个村落,然后向县里蔓延开去。
疫病来势汹汹,无情的掠夺着人的性命。人人都惶恐而避之,若再不做出行动,及时救济,它很可能会席卷了整个天权。
朝廷内都在商讨如何应对,太傅提出让自己带上人手与药医一同前去。此时却有人愤愤不平,或者是被恐惧捏压得全失分寸。
竟说起几年前慕容离到爆发疫病的县城治理饥荒之事,也说既如此慕容离该是对当地最为熟悉,还有其水土环境如何也较为清楚,能更好的找到发病的根源。
谁都知道这其中的意思,既已提出,是去,还是不去?全无选择的余地。
最后慕容离还是点了点头。说自己曾经的家乡也曾爆发过类似的疫病,他多少更了解一些。
那是执明第一次对慕容离发脾气,他不允慕容离去,半分也不允。他害怕极了。
可当他看着慕容离的眼,他却只能将人一把搂进怀里,将头埋进慕容离的肩头。
他听着慕容离轻轻的安慰,他说等他回来,他会很快处理好。
而后来,慕容离真的很快就治理了那些疫病,回到了天权。可王上还未来得及高兴,一月之后,慕容离却忽然一病不起,太医无论如何诊,都诊不出所以然。至到又过去一月,其感染了疫病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王宫。
顿时宫内人心惶惶,都吵着要把慕容离送出宫去。可王上又怎么肯妥协,硬是将慕容离留在了身边。找最好的御医,日日亲自照顾着。一人抵抗着来自百官唇舌的风言风语,甚至为了让那些怕被传染的官员闭嘴,撤销了早朝,改为纸文上报。
可是尽管如此,慕容离还是未能熬过那一年的冬天。执明王一生,再也没见过比那一年冬更漫长的雪了。
柒
慕容离走的那一年我十一岁,有些事情其实也还没有那样懂得。只记得后来又闹起了一件事,听说太傅瞒着王上烧了什么东西,可是又听说王上烧伤了手,听闻老太傅被王上罚了五十大板子,后来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再之后大史官好似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贬到疆界的村镇去了,父亲就接任了大史官的工作。不过几年,老太傅去了。莫郡候替他洗了风尘,庄重的葬了。这样又过了很多年,我也已三十有几,父亲年迈,把工作交于我之后,也去了。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跟在了王上身边,他果然如我父亲笔下的那样,其实并无很多的繁事。日复一日的处理朝事,日复一日的渐渐老去。只是总在每年二月廿二那一日,将所有人都谴走,独留自己一人。后来我才想起来,那一日,是慕容离开的日子。
外头的战鼓,也未曾敲响过。我本以为往后的日子,也该是这样无风无浪的过去了。可等到王上七十多岁的时候,却不知怎的,可能是偶尔犯起了糊涂,竟爱跟我念叨起往事来了。
他说了很多,好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却又更像是,在说给某一个人听的。他似乎觉得,那个人总能听得到的,那个人,从未离开过。
当年的意气风发的小皇帝老了,就爱在空闲的时候,靠在躺椅上,喝碗温茶,看一日落花。我也是一把年纪了,他却还让我坐在台阶上,安静的听他念叨。